大二暑假,我在老家附近的矿场参加校外实践。那是碁山乡唯一的国营矿场,在天成寨村北十二里外的山洼里。说是山洼,其实是个大矿坑。
“这个刘老六,迟早一个跟头栽进矿坑里摔死。”
这是进门时,矿场主管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进了办公室,见我有些拘束,主管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讲起刘老六的事。
刘老六大名刘洪恩,是矿场的巡逻员。矿山附近人烟稀少,设备又旧又重,除了矿渣就是石头,实在没什么好偷的。刘老六这个巡逻员,说白了就是个照章办事的摆设。
巡逻的时候,他整天拎着个两升装的白色塑料桶,桶里灌着两斤高粱酒。酒在桶里晃晃荡荡,刘老六红着脸沿着矿坑边缘逛逛荡荡。几时桶里的酒全都进了肚,刘老六倒头就睡,潇洒似神仙。几十年了,天天如此。
刘老六年轻时,是碁山乡的风云人物。来矿场那年,他还不满二十周岁,在同一批工人里排行第六。他用了十年时间,从矿工干到骨干,从骨干升到主管。三十岁那年,他得到组织的破格提拔,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场长。
刘老六常以雷霆之势管理矿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引进技术经验、整顿作风纪律、惩治贪污腐败,带领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开采。丘陵挖成了盆地,矿山变成了金山,刘老六愣是把这个行将倒闭的破场子,拉扯成了全县的明星企业。
不过,刘老六只在工作时严肃紧张,一收工,他就把领导架子留在了矿坑,变成了团结活泼的样子。许多次,他骑辆破自行车,翻越两座山,自掏腰包买来酒菜犒劳工人们。酒足饭饱,有人调侃他是矿神下凡,摸得清矿脉。刘老六咂口酒笑着说,唯物地讲,我能走到今天,就靠四个字,正派,坦荡。
刘老六的独生子就叫刘坦荡,小名坦克,是他来到矿场第五年,和小林茂村一个叫翠芝的胖姑娘生的。坦克这小小子儿浑身肉嘟嘟的,皮肤光滑白嫩,一点儿不像矿工的孩子。他光着脚丫在矿场到处跑,工人们都说,坦克调皮又聪明,就像是一只掉进煤堆儿的元宵,是矿场里的精灵。
刘老六对矿场管得多,对孩子管得少。坦克在山上跑没事,不穿鞋没事,偶尔跟着工人们下次矿洞也没事,刘老六唯一不让坦克做的,是玩职工宿舍旁边的一架旧秋千。
这秋千原本在一块平地上,随着刘老六加快开采进程,现在已经接近矿坑的边缘了。秋千的骨架是用三段废铁轨焊成的,粗麻绳的一头拴在横梁上,另一头捆着一块破木板。近些年,山里总下酸雨,铁轨已锈迹斑斑,绳子也朽了。山风袭来,整架秋千颤颤巍巍,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据说,这架秋千的年龄和矿场一般大,是矿工家属们的娱乐设施,属于国有资产,不能随意拆除。
爹不让玩,坦克不敢接近。有时心里痒的发慌,可刚往秋千跟前一跑,就被附近的工人呵住了。
一个闷热的下午,刘老六把工人们安排到各个位置,准备应对暴雨。坦克一个人无聊地坐在秋千旁的躺椅上,看着乌云慢慢地从山的东边涌过来。
突然,墙后面钻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女人。她看到坦克后迟疑了一下,随后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她怂恿坦克坐上了秋千,使劲儿地从后面推着。坦克第一次玩到了秋千,开心得又笑又叫。
刘老六刚从矿坑里上来,就听见坦克的声音。他看见儿子在秋千上高高地荡出地面,又从半空中快速地回落。秋千的骨架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绳子就要到达极限。
他一边大声呵斥着那个女人,一边带着工人们往前赶。
那女人看见刘老六,嘴角一翘,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了坦克后背一把。
“刘坦荡,小娘我让你荡上天!”
绳子断了。
坦克小小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一条反向的抛物线,坠入了深深的矿坑。
刘老六让工人们按住那个女人,自己沿着矿坑边缘向下滑去。
不久,矿坑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
那年,坦克七岁。
作恶的女人是矿场的会计孙奇姗,两天前因私挪公款,被刘老六向组织检举了。那天,她是来职工宿舍偷证据的。
工人们把刘老六从矿坑里拽上来,问他想怎么处置孙会计。有人说,要不大伙把她活埋了,杀人就该偿命。暴雨一来,矿难这种事,难免。
刘老六红着眼,盯了孙会计半晌,摇了摇头说,报警。
天晴后,刘老六成了矿场的巡逻员。他说,只要喝了酒,就能看见坦克,光着脚丫在矿山上跑呢。(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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