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木椅、木柜、木床、木门、木窗……我的家里,满是木制的东西。而它们,大多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冬月二十八,是我的双胞胎儿子十五周岁的生日,按照家里的传统,要在这满是木器的房子里隆重的庆祝一下。晚上,孩儿他妈准备了一桌子硬菜。酒足饭饱后,我从卧室床下的大木箱中取出一个小木箱,放在餐桌上。
“加宽,加阔。”我叫住了正在打闹的两个孩子,“过来,有东西给你们看。”
加宽听见我的话,立刻坐好了。加阔还想再玩一会儿,梗着脖子朝着我喊:“待会儿再看,行吗?”
“不行。”我嗓音低沉、带着严肃说。
“什么宝贝?”加阔跑到桌前,把手伸向木箱。
“弟,别急。”加宽拍了拍加阔搭上木箱的手说:“爸肯定有话要交代,咱先听听。”
“你怎么知道你是哥哥?没准我才是先出生的呢!”加阔扭过头来,给了加宽一个能翻上房顶的白眼。
孩子妈给兄弟俩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在椅子上坐好了。
我点了一支烟,没有吸,而是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烟雾中,给孩子们讲起一件旧事。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和你们的叔叔都想读书,可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个,要跟着你们的爷爷学手艺,赚了钱贴补家用。苦累不说,一辈子就困在这山沟沟里了。读书才能走出大山,改变命运。为了争抢上学的机会,我和你们的叔叔打了几场架,村里的很多地方至今还留着我们打斗的痕迹。我们也和你们的爷爷没完没了地叫嚷,那些天,争吵的声音像是击穿了房顶,镶嵌在了云彩上,不停地在山洼里回荡。
“后来呢?”加阔问。
我弹了弹烟灰,继续讲。
你们的爷爷把这个木箱传给了我,还有他的手艺。准确地说,是我选择了木箱,选择了跟着他学木工手艺。
那是我十五周岁的生日,你们的叔叔还不到十四岁。你们的奶奶炒了一盘花生豆,蒸了一碗白薯干,在满是石桌、石椅、石床的石砌的房子里,隆重的给我过生日。那天,你们的爷爷没动筷子,喝了半碗高粱酒后,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箱子,也讲了一件旧事。
爷爷说,他和他的弟弟十四五岁的时候,要学手艺了。那会儿不像现在,孩子们都能上学。读书是奢侈的事情,能够填饱肚子,已经很不容易。家里有两个儿子的,往往是一个学木工,一个学瓦工,一来能四处干活养家糊口,二来自家盖房不需另外雇人。不管是木工还是瓦工,都是能过上踏实日子的好手艺。
可是,爷爷的家在天成寨,寨子被九座山环绕,山上遍布荒石和杂草,长不出成材的树木,寨子里的房子大多是石头砌的。木头少,木材就贵,木工活就少,学木工手艺就不赚钱。你们的曾祖父就是寨子里唯一的木匠,也穷困了一辈子。爷爷和他的弟弟都不愿意留在家里,可两人都走了,是不行的。于是,兄弟俩开始争抢,打斗的场面比我和你们叔叔的还要壮观,最后只得抓阄。爷爷抓到了“瓦”字,爷爷的弟弟抓到了“木”字。
出门学手艺那天,当哥哥的爷爷却把收拾好的盘缠和包裹给了弟弟,让弟弟出门学瓦工,自己留在家里学木工。弟弟眼睛溜圆地看着哥哥,不知道是惊还是喜。
爷爷说,临行的头天下午,他在地里摘菜,被茄子扎伤了手,伤口火辣辣的疼,滴着豆大的血。回到家,他的母亲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叨念:茄子扎伤你的,是紧贴在上面的那几片小叶子,生着许多硬刺。茄子开花时,小叶子保护着花。等花授了粉,长出了果子,那几片小叶子又默默地保护着果实。茄子长大了、成熟了,却没有忘记保护自己的小叶子,就算被摘了下来,它们都没有分离。
那天,爷爷被茄子扎伤的手指,随着脉搏一蹦一跳地疼了一整晚,爷爷看着在身边睡熟的弟弟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后来,爷爷跟着你们的曾祖父学木工手艺,慢慢的,把自己也活成了一块木头。他整日低着头做工,少言寡语,出的活儿精致耐用,价格厚道,名声传出寨子几百里远。爷爷的弟弟去了狮子门口村,拜师瓦匠大王梁存山,学了一手响当当的瓦工手艺。他赚到了钱,从寨子外买来木材,和爷爷一起建起五间木房,又把剩下的木材打造成这满屋的家具。流年间,兄弟俩相互照应着娶了媳妇,生了娃,一辈子再没红过脸、打过架。
你们的叔叔出生那年,曾祖父已经年迈,他颤抖着手,把一块梨木料子雕刻成了一只茄子,交给了你们的爷爷,不久便去世了。爷爷在我十五岁那年,把木茄给了我。
我跟着你们的爷爷学了一手漂亮的木工活,赚了钱,供着你们的叔叔在省城上大学,攻读土木工程专业。辛苦、穷困,数不清多少个艰难的夜晚,我咬过牙、后过悔,却从没抱怨过。你们的叔叔学成归来,帮咱家把房子建成全村最结实、最敞亮的。我们兄弟俩,也一辈子没再红过脸、打过架。
“这木茄,是咱家的传家宝吗?”加宽问。
我点了点头,把烟捻灭。
“箱子里装是木茄吗?”加阔也问。
我缓缓打开木箱,从金色的绸布中,拿出一个梨木雕成的茄子。木茄圆润饱满,表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包浆,在灯光下有种琥珀的质感。木茄的萼片紧紧地裹着茄子,像是捧着新生的婴儿。
“爸,我明白了。”加宽对我说。他的身板挺得笔直,目光坚定有力。
“哥,以后听你的。”加阔紧紧地搂着加宽的肩膀说。
看着小哥俩,我眯上了眼睛,慢慢地抚摸着木茄,如同无数个咬牙坚持的夜晚,就像父亲当年那样。木茄厚厚的包浆下面,萼片上的刺已经圆润,我仿佛摸到了父亲的臂膀,就像木头一样温和、厚道。
灯光摇曳中,我看到我的父辈和祖辈,就静静地坐在这屋子的木椅上,抽着烟,微笑。(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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