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粗犷的歌声,巧儿来到后山。
瓜棚前,一把生锈的三股钢叉斜戳在石缝里,木柄顶端挂着的破草帽下面,苑三爷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唱着小调,四根手指攥着扇柄,悠悠地摇着。
“三爷,要大的。”
听到巧儿的声音,苑三爷的眉毛动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呷了口茶,抬起扇子,指了指瓜地。
烈日当头,谷间无风,瓜蔓像中了暑,拖拽着零星几个西瓜,蔫巴巴地趴在土砬子上。
巧儿跳进烫脚的沙地,左敲敲,右敲敲,挑了个顶大的西瓜,箍在怀里,往家跑去。
待脚步声远了,苑三爷坐起身来,伸长脖子,朝着村子的方向望了望,叹了口气。
刚刚,苑三爷傲慢了。
苑三爷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只是一瞧见她,就想起她当村支书的爹,手指不由得发疼,脸颊不由得发烫,他宁愿一直闭着眼。
在夏蝉的聒噪中,只要摇上蒲扇,唱起小调,苑三爷就做回了青峰岭的护林员。脑海里,他可以自在地巡视有野鸡到处溜达的老树林,碧涛般随风荡漾的树冠,火一样开遍山坡的丹参花,水库里闪着银光的鱼群,梯田上黄澄澄齐刷刷的小米……
现在,这里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包、恶臭的水塘、遍地的荒石、杂草和树桩。生态被破坏后,村里裸露的羊圈和家禽引来了几十里外的狼,在山岗上彻夜嚎叫。
蝉鸣停了,山谷传来隐隐的雷声。黑云遮住了太阳,阴影覆盖了巧儿,苑三爷皱起了眉。一道闪电划过,天河决堤,山体坍塌。山腰上,娘娘庙的几间房子四分五裂,砖头瓦砾、门板窗户被泥石流卷到了山脚。
巧儿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漆黑,分不清是乌云遮日的白天,还是已经进入了黑夜。她站起身来,想寻找掉落的西瓜,脚下的地面却摇摇晃晃,像是站在风浪中的小船上。
巧儿一阵眩晕,向后倾倒,身子却被挡住了。回过头,她看到一团浑身长着深灰色绒毛的东西,仰着头伏在地上。它的两条后腿露出白色的骨头,鲜血正顺着骨头往水里流。
“黑豆!你怎么也从村里跑出来了,五婶子又打你啦?”巧儿伸出手,想抚摸它的头。它却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巧儿清醒了,她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在一扇破门板上,门板漂浮在长满绿藻的水里。天上看不到星星,远处看不到岸。
“凶什么?想咬我?”巧儿生气地说:“咱俩都成倒霉蛋啦!你这条傻狗!”
山风袭来,昏暗中又下起小雨。巧儿打了个寒颤,她想和黑豆依偎在一起,用体温互相取暖。可一靠近,黑豆就猛地抬起头,呲着牙作攻击状。
“这傻狗,肯定是被吓坏了。”巧儿摇摇头坐了下去。她解开上衣的扣子,两只胳膊把衫子从背后翻过来,像是撑起一把小伞,挡着自己,也挡着黑豆。
不知过了多久,巧儿的肚子咕噜噜叫,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靠在黑豆的肚子上。黑豆的头被盖在衣服下面,喘着粗气。
“要是西瓜没丢就好了。”巧儿自言自语道。她揉着空空的肚子,想起下午县里来了领导,爹叫她快去苑三爷那儿抱个西瓜的时候,自己正在厨房里偷吃,咬了一口的肉饼就塞在裤兜里。
“吃吧,吃完爹就来救咱们啦!”巧儿掏出肉饼,掰下一块,放在黑豆的前爪旁,自己也啃了起来。黑豆小心地闻了闻,又舔了几下,接着把整块肉饼吞了下去。
吃完肉饼,巧儿感到身上有了力气,她站起来四处张望。看到山的一边出现一抹黎明般的光。山顶上,隐约可以看到巨大的风车缓慢地转动着。
“喂!我在这!”巧儿朝那方向大喊。她知道,只有自家的村子才有发电风车,自己现在肯定是在村子西边的水库里面。
喊了一会儿,没有人应,巧儿决定不再等待。她撬下一条木板当做桨,把门板当做竹筏,嘿咻嘿咻地划起来。
“你也别闲着,后腿伤了用前腿划呀!”巧儿对黑豆说。黑豆像是受到了启发,用一条前腿慢慢地划水。
“上了岸来我家住吧,我不打你。”
巧儿起了劲儿,她一边划着,一边唱着苑三爷的小调,歌声在山里的回音越来越响亮。
东边跳跃着点点亮光,一群人举着火把赶了过来,是循着巧儿的歌声来的。巧儿和他们在岸边相遇了,她看到苑三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她的爹,还有一些村民。
“爹,我驯服了五婶家的狗,咱家能养它吗?”巧儿指着身后的黑豆,朝人群喊着。黑豆看到火光,呲着牙,瞪着眼,爪子又抓又挠。
苑三爷举起火把向前凑了凑,突然后背一凉,他一把将巧儿拽到身后,举起三股钢叉,刺在了黑豆的心脏上。
巧儿他爹目瞪口呆,搂着巧儿说不出一句话。
从此,村支书再不伐木和开矿。他重建了护林队,带头改造荒山,植树造林,净化水源,赶走了狼。
三年前,巧儿她爹在大舅子的运作下当了村支书。兄弟俩大搞开发,把好端端的几座山糟蹋干净了。苑三爷挡不住,进城举报过一次。为这事,他丢了两根拇指。后来,支书发配苑三爷到后山看瓜地,想着哪天狼就把他叼去了。
不久,水库的水又清澈了,野鸡闲适地游逛在天成寨的石头街巷,郁郁葱葱的树木长了起来,满山的丹参花火红了起来。
苑三爷依旧翘着二郎腿,看着瓜田,守着山林,唱着青峰岭小调。青山绿水间,万里无云,万事归一,放下了。(管荣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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