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完最后一颗火星,男人将烟斗在旁边的石柱上磕了几磕,吹尽烟灰,顺手揣进裤兜里。站起身,对在黑暗里沉默的女人说:“你收拾完就睡觉,明天活路还重,我出门去想想办法。”
“你吃了晚饭再去,都忙一整天了。”女人说。
男人脚步不停,已经跨出院子。
“你穿上草鞋再走,路上蛇虫多……”
女人提高了声音,她还想说什么,男人身影已隐入黑暗里。深深叹息一声,女人站起来,走到拐角牛圈里,打开门,给老水牛添夜草。
蛙鸣声此起彼伏,与昆虫的鸣叫衍混成一片,往日听着,男人会很放松,像是听一场乡村音乐会。可此时,这些声音只让他心烦。赤脚踏乱小村喧闹又宁静的夜,男人想着远在省城里彷徨无措的娃,心里只有焦躁,浑然未觉硬土块硌疼了脚。
没有月亮,路很长很黑,好在都是平时走熟的路。秋天了,稻谷进了仓,夜风里渗着收获的气息。男人捡起路边一截枯枝,在前边探着草丛。村里的狗都认得他,不会吠叫,他是怕藏在暗夜草丛里的那些蛇。地里的农活等着呢,如果被蛇咬了在床上几天下不来地,是要耽误农时的。
走到水库对岸益如叔院子边,男人在黑夜里站了一会儿,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他装了一颗烟,狠狠地吸了几口。这是娃第二次来信,娃从小懂事,学习刻苦。娃晓得家里穷,从不乱花一分钱,除非不得已,不会向家里诉苦。娃肯定是断粮了。离开家时,除了学费,娃只带了一百元伙食费,大城市里,什么都贵。娃到学校三个多月了……不晓得他是如何生活的。
男人很自责,猛地在身边的树上蹭灭旱烟,大步走进益如叔的院子里。
“益如叔,大婶,歇着呢?”
益如叔和老伴在院子里歇凉,黑暗里见男人走来,吃了一惊:“鹏举,这么晚,你有啥子事?”
老伴忙着进屋去水缸里给男人舀水。
“益如叔,你看,你昨年买小猪的那个钱,能不能给我先支一百块。娃读书呢,……我实在是找不到门路了……”晓得益如叔家里也难,男人有几分难受。
“咳……咳……咳……”益如叔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哮喘是老毛病了,一直也无钱医治。
“你这又是咋啦……”老伴惶惶地跑出来,急切地把水盅递给男人,忙着跑过去给老伴抚背。
等益如叔咳嗽稍停,他沙哑嗓子说:“是早该给你了,都欠了一年多了。鹏举你晓得我这个病恹恹的身子也挣不了几个钱。你看这样好不?我明天起大早去赶个场,把家里两只母鸡卖了……你莫嫌少,其他的,等过年了我再想办法……”
“家里只这两只下蛋鸡了,油盐钱啊全靠几个鸡蛋出卖呢。还有你的中药钱……”老伴在背后小声说。
“你晓得啥子啊。鹏举要不是过不去这个坎,能大半夜找来!”益如叔朝老伴吼。
他朝男人说,“鹏举我晓得你也艰难,老大的腿又摔断了,我明天一早就上街……”
老伴不说话,低声哭起来。
益如叔儿子几年前外出务工,从此杳无音信,家里就两个体弱多病的老人。去年在男人那里买回一对猪仔,夏天里得猪瘟死了。
男人心里难受得慌,后悔来这一趟。他说:“叔你那两只鸡也卖不了几个钱,留着吧,我再去想想办法。婶我先走了。”说完喝口水,把水盅搁在石阶上。
“鹏举你歇口气再走嘛!”益如叔喊,漆黑里早已不见男人的身影。
这已是今夜男人走的第三户人家,都欠着家里的小猪钱。男人心里清楚,他们也实在拿不出钱来。
长叹了一口气,男人最终决定去朝杨家河找表弟借。表弟开了一家水泥厂,是远近闻名的有钱人。杨家河白日里往返一趟也得两个小时,又是黑夜,估计时间更长。夜悄悄静了,蛙鸣虫吟声都给深夜吞没,黑夜里,只有男人急促的脚步上。
翻过山梁,男人在石头上坐着歇息,这时他才发觉,因为担心娃的生活,他晚饭都没顾上吃。这会儿又累又饿,肚子咕噜噜响。
站起身,他摸黑走过树林遮蔽的小路,走过荒草半人高的老坟场。半夜了,四野一片寂静,男人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纷乱的脚步声。终于走到杨家河,衣服早被汗水浸湿。走到表弟家的院子里,迎来表弟家的狗吠。
站在表弟院子里,还没有说清来意,表弟门半开,打着哈欠,不耐烦打断男人的话:“老表这么晚了你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你晓得,我开销大,一屋人都望着我。城里刚刚买了新房,这装修的钱我还欠着几万呢。你看你这大半夜地吵醒我……明天我一早还要起进城呢。”
男人嘴张了几张,借钱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
越上山沟往回走,身上汗水干了又湿。男人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恨自己不争气啊。活人难道要被尿憋死,他眼睛酸涩得很。
男人翻过山梁走进村子里,鸡已叫过三次,东天显出浅浅的鱼肚白。一夜独行,男人又累又饿,望着隐隐在望的家,他心力交瘁。
路过中间院子时,老远听见峥大叔的咳嗽声。等男人走近,峥大叔叫住了他:“鹏举,我昨晚看你匆匆走出去,这才回来?”
“是咧。”男人靠在核桃树上歇气,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
“遇到啥子事了?”峥大叔吸了一口烟。
“娃在省城里,莫得生活费了……”男人说,心里很难过。
“你等一等……”峥大叔起身进屋,很快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手帕,他边走边打开:“我这里有两百六十块钱,你先给娃寄过去救急。”
“那哪里要得!”男人连忙摆手,“前边欠大叔你的钱还没还上呢,咋好又拿!”
“拿着,娃读书是大事,谁还莫得个难过的坎!”老人语气严厉,将钱塞进男人手里。“快回去睡一会儿吧,尽快给娃汇过去,地里的活路还忙呢。”
“好咧,大叔。”男人攥紧手里的钱,身上像突然有了劲,眼泪已涌出来。他怕峥大叔看见,赶忙转过身,大步朝家里走去。
二十多年后的大年夜,父子俩喝了点酒,老人慢慢向已到中年的儿子讲起那些年的艰辛。儿子喝着酒,双眼在父亲的讲述中悄然湿润。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峥爷爷去世多年后,他两个儿子家的事,老父亲总当成自家事忙里忙外。他也才明白,去年那个表叔六十大寿,很少进城的老父亲突然进城到儿子家耍了两天,表叔打了十几个电话,父亲都未回去。
“爸,明天一早,我去峥爷爷坟头烧些纸钱,放一串火炮儿。”儿子喝干杯里的酒。
“我和你一起去。”老父亲说。(石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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