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秋天,我想着要给你写封信,可这封信并没有写完……
在我们的村庄知合玛,在那些阳光温暖恬静而沉默的日子里,我的信笺坦然地铺开,可我能写点什么呢?黄叶在辽阔而稀疏了的白杨林间尽情飘舞,仿佛在一夜之间,大自然迎来了一年中最为隆重热烈的告别。在持续的干旱和秋风的四面夹击下,树叶们毅然决然地告别树干、告别朝夕相伴的树林,像被驱赶的牛羊,从林子深处的各个角落里奔窜出来,有的落在水面上,随着溪流开始一段崭新的旅程;有的落在背风的山坳,在强烈的阳光日复一日的暴晒下,逐渐脱去了仅有的一点水分,变得干枯。在风的不断地卷地毯似的驱逐中,轻飘飘的枯叶,放下了往日在树干上那种高高在上、不为所动的矜持,身不由己地随着风,从草地或者沙土中连滚带爬地隐没于茫茫无着的沉寂之中。那些粗壮而高大的白杨树干,告别了春夏时节的淡绿色,不经意间变为灰白色,盎然挺立于草原之上,更加接近蓝天流云。如果从近处仰望,它们甚至高过了远处在秋日和煦阳光照耀下,显出淡青色的阿尼玛卿山。
曾经的马莲花滩,是一片紫罗兰的花海,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鸢尾似的花瓣,在挥霍了一个夏天以来,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的羡慕嫉妒和游人的赞美感叹后,不露声色地告别了曾经引以为傲的草原一隅。那些聒噪的麻雀,也会告别,尽管是短暂地飞到附近的村庄里觅食,然后再飞回树林。有时,我在想,有一天我会不会像麻雀,告别我的村庄,而那回望的来路到底是无比漫长还是近在咫尺?渐渐地渐渐地,在这儿,在那儿,在离心灵最近切的地方,有些草已经黄了,可有些还绿着,似乎是草原特意为那些没能在风景最好的时候造访的游客留下的最后的念想吧!
还记得那一年经过交乎凯山口的情景吗?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突然下雪了,天阴沉得像一团铅块,仿佛要从头顶上跌落下来。寒风不断搅动雪花,雪花像弹棉花匠人的弓子,不断地把大片大片的雪花弹向近处和远处,有些遮住了我们的双眼。迷茫中,从那翻卷的雪花中,一个穿着皮袍的牧人,正驱赶一群黑牦牛走向山口,牦牛们似乎完全明白牧人的意图,小跑着,竖起尾巴,挺立犄角,呼出一团团白气。在杂沓的牛群中,突然一头小牛犊在雪中不慎滑到,两只大大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整个身体匍匐在冰冷的草地上,小肚子激烈地起伏着。这时,几只成年牦牛迅速围住小牛犊,用呼着白气的嘴小心地拱着小牛犊慢慢站立起来,左右呵护它缓缓行走在风雪中。没想到牧人一声尖利的呼哨,小牛犊居然开始跟着大牦牛小跑起来,它那摇摆的可爱的小尾巴和跑动时摇头晃脑的憨态,一下子融入大地无边无涯的混沌之中了。
很多时候,草原的秋天是晴朗的。在我们常去的海螺似的红山上,起风的时候,高高的木桩上经幡飞彩,一边的山坡上,白塔静如处子,任由风从四面八方抽打。这时,我们难免会看见一只或另一只鹰,其实是同一只鹰,在属于它的领地上空盘旋,这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常常容易产生的错觉。它一会儿飞到南山森林的边缘,一会儿又飞过村庄和白杨林的上空,飞到天的更高处。鹰,对于发现它的眼睛而言,是一个黑色的意象,是一块会飞的黑曜石,也可能是一段由远及近或者由近及远的翅膀反复扑腾的运动轨迹。当它飞来的时候,我们的眼里不再有蓝天和白云,也不再有自己,只剩下了飞翔的鹰。在这个季节,我们已经习惯于将自己的境遇和感受,轻易地寄托给那在高处的鹰,在我们视野所能抵达之处,鹰是频繁且长久地与我们相伴的活物,我们常常想当然地以为,我们眼里所见亦即鹰之所见,这是秋天萧瑟的草原赋予我们的灵感,或者说是奇思妙想,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们对遥远地方的盲目憧憬,也治愈了我们长久在草原上了无生气的孤独。而实际上,我们并不是那在旅途中迷失的异乡人,对这片草原,我们是如此熟悉且无比热爱!
还记得曲奥乡晒经滩寺的风吗?像一个机灵且聪颖的少年,仿佛从哪里学会了选择良辰吉时的诀窍,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把柏木树干上的经幡,吹得呼啦啦呼啦啦响起,我们站在陡峭的石头山上,回望山下时,只见满山的红叶,把寺院香炉里升起的青烟染成红色、黄色或者岩石的赭红色。从高山奔流而来的大夏河水,有时波浪滔滔,有时沉寂无声。你问我,风会吹动佛珠,却为什么从不吹落佛珠上的月光呢?我正要转过头回答,可眼前却是你隐约而模糊的脸庞。我急切地想唤醒一切记忆的元素,从过去,从过去的过去,从一处场景,从你在信里的描述,从你寄给我的照片中,从头到脚、完整而清晰地还原你在我心里的模样。可我的心情越是迫切,你的形象越加显得支离破碎。然而,当我在无奈的纠结和焦虑中,蓦然回首的一瞬间,却又分明地见到了活生生的你,已然来到了我的面前!
很快地,冬天就要来了。而那时,大雪将封锁所有的山路,那条从阿木去乎蜿蜒而来的小河,也会被积雪像面包一样包裹在一条悠长的玉带上,白杨林将陷入一片白色的冰晶世界。这时,鸟儿们会进入一个短暂的觅食困难期。阁楼的窗前,经常会飞来一些饥饿的鸟,有时是灰鸽子,有时是白鸽子,有时则是成群的叽叽喳喳的麻雀。这时,我总会在阁楼的窗台上、院落的空地上,撒上足够喂饱它们的小麦或包谷。在那因积雪反光而耀眼的草原上,又是另外的一番场景了。一次在红崖下,我亲眼看到西道草阿姨一手拎着一袋糌粑,一手用一个细长的鞭杆探进松软的洞口,给饥饿的旱獭投喂糌粑。远远看起来,和广袤旷达的草原相比,她那穿着黑色皮袍的身影是那么渺小,她弯腰探寻洞口的姿态是那么卑微,有几次她甚至跪下来,脸几乎要贴在地面上了……
鹰在这个季节显得特别兴奋,经常在空中盘旋,毫无遮掩的大地一览无余,给它提供了更多成功捕捉猎物的机会。当然,我也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猎,打点野鸡野兔什么的,然后再骑马回来。有时,坐在火盆旁,牛粪燃的很旺,这时我总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你曾经写给我的那封信。然后,就想着给你写回信。
整个秋天,在我们的村庄知合玛,在美丽的白杨林间,在这儿,在那儿,在离心灵最近切的地方,我总在默默地思念着你……(马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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