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你的口音忒怪,你不会是你爹妈捡来的吧?许磊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浮出狡黠的笑意,样子很是得意。我知道,他有意在班上揶揄我。我又羞又恼,急得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很想扑过去撂倒他,但这不是明智之举,他长得很敦实,孔武有力,我显然不敌他。所以我放弃了,只冷冷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那时候的我还很小,应该是五六岁的光景。我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凉鞋,踩在满地牛粪的泥路上,在屋舍间狭窄的过道穿过。我脑里浮现着许磊说那话的神色,耳畔似乎还回鸣着他的声音,这让我感到无比气恼,于是,我狠命抬腿一踢,将路上的一块石头踢得老远,乒乒乓乓在巷道里打滚。晌午的阳光从瓦房低垂的屋檐处洒落下来,在墙角勾出一片带花边状的暗影。向阳的地方则铺着竹席,一张连着一张,上面晒着黄橙橙的粮食,无数的蚂蚁在偷偷地搬运着,填充自己的粮仓,篱笆里的牵牛花悄悄地探出头来,树上的知了聒噪个不休。就在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义愤填膺的我燃起了熊熊复仇之火。
路过许氏宗祠,我看见堂弟阿成在其前院对天斜视,嘴里挂着哈喇子,垂流三尺,眼神如死鱼一般呆滞、迷离。他手里还拿着从宗祠里捡来的糖饼,定定地站立在那儿,形若雕像。半响才醒过来了似的,瞅见了我,愕然问,峰哥,你放学了?呃……我站宗祠前心里有点怵,不想搭理他,随口应了一声接着走。坊间盛传,阿成之所以犯这种病,是因为偷吃了祭祀的糖果,还大逆不道地往香坛撒了一泡尿,罪孽深重,遭了天谴。
我在房屋拐角和阿成老爹撞了正着,朝后趔趄了两步,才站定了。只见阿成老爹操着粗柴棍,气势汹汹冲上前去,左手拧住了阿成的耳朵,喝斥着,你小子就欠揍,我警告过你这糖不能吃!边咆哮着边用粗柴棍挥打阿成,那一棍棍落在阿成的屁股上,又辣又痛,疼得阿成嗷嗷大哭,手中的糖饼很快脱落,散乱地撒了一地。路人赶忙过去劝,孩子他爹,至于吗?他只是个孩子。
信不信老子打死你!阿成老爹依然恶狠狠地骂道。这也是他的口头禅,它成了阿成的噩梦。阿成老爹是杀猪的,每天肥肠、五花肉往肚子塞,吃得肥头胖耳,滚圆溜溜的。这行当本来油水不少,可阿成老爹好赌,所以那些沾满油腻的钞票又一张一张转到了别人的手中。他只得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的土屋里。然后情绪变得极度暴躁,儿子顺其自然成为出气筒。他没法在经济上控制儿子,但希望在思想上可以。阿成跑到我家来抱怨与宣泄,咬牙切齿地咒骂道,老匹夫天天杀生,会有一天报应的!长那么大从没给过我零花钱……
在幼小的我看来,宗祠乃诸神聚居之地,充满了神秘和不可侵犯。我每次路经那里都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从来对其敬而远之。我好奇阿成的所为,便说,对着神坛撒尿,恐怕就你做得来了。
站在一旁的阿福说,你也饥不择食啊,拜神的糖果也偷来吃。
对呀对呀,你真是大不敬啊。三五个小喽罗附和着。
阿成嘿嘿地笑,眼里闪烁着逼人的冷光。他说,峰哥,我倒要看看,这众人顶礼膜拜的神邸是如何维护它那至高的尊荣,人们太迷信了!
在这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里,我有很多兄弟,阿成,阿福都是。我的哥哥们都念初中或者更高的学校去了,他们寄宿在学校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在那个落后的年代里音信全无。我身边却围着一班人马,他们是我的族弟,以长者为尊,他们都对我拥护有加,即便是桀骜不驯的阿成也不例外。我们一伙人基本上每天耗在一块,群威群胆,呼啦啦地出现在各种地点,上房揭瓦,下井捞鱼,无所不为。
当时我被家人送到附近一所学校,读学前班。那里只有三间六七十年代盖的土坯房,两大一小,分别是两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居中,以便教室一有风吹草动,老师即刻侦查到,从而迅速出动。那房子有了一段历史吧,墙面白灰剥落,裂缝清晰可见,铁窗锈迹斑斑,室内桌椅残损不堪,想来是哥哥姐姐们在这里发了狠功。深秋,萧瑟的寒风如流箭“嗖嗖”地从铁窗穿过直刺我们,百发百中。我蜷缩在教室的左边,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发呆。他正在上一年级的课,不时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不知何时,老师的眼镜已经滑落到鼻梁的中部,但其却不将它推回而是把眼睛从黑镜框上探出来,俯视着我们说道,好的,今天的课就先到这里。休息片刻,等会上学前班的,一年级的同学做练习。说罢老师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许磊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的背影在门口消失,自语道,我还以为学前班就是来旁听呢,还有专门的课?
真是个傻帽!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时值十月,四野里一片荒凉。稀稀落落的稻草捆仿佛溃散的士兵,东一撮、西一撮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在田里喘息;稻根的焚烧堆冒出缕缕灰烟,在风力下飘忽不定;长空上滑翔的雄鹰偶尔发出一声萧萧悲鸣。成群结队的顽童在田间追逐着,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阿成告诉我,那伙人是许磊他们。
我说,他们在干什么?
打红薯窑。
那正好,我们去端了!
峰哥,有人看着呢。
不会,你们等着瞧!
果然不出所料,许磊他们掩埋红薯后就风风火火地去河里游泳了。这家伙水性好,曾在洪水猛兽中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小毛孩,自诩水中英雄,有事没事就跑去河里强化训练,哪怕是冷天。
峰哥,你真是神呐!阿福涎着脸问,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去河里游泳?
峰哥是谁呀,当世诸葛!
吹吧,你!
偷红薯得逞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小石拱桥上,纷纷爬上栏杆,对着潺潺流水坐了下来,一边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一边天南地北地胡侃。一片片红薯皮接二连三地丢进了河里,漂浮着远去。下游不远处也是一片欢声笑语,但很快就传来叫骂声:他妈的,谁干的?谁那么缺德!我们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陈峰,果然是你!许磊带着他的人赶到桥头,怒气冲冲地指着我。
我说,我不懂你说什么?
少装蒜,我们的红薯是你偷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了,你不要含血喷人!
你!!!许磊气急败坏,攥紧的双拳和嘴唇都微微颤抖,目光如炬逼视着我,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说不出来。
夕阳染红了天空,从西面的山谷斜射下来,在密密层层的树林间仍有极强的穿透力,农家的屋舍隐现其中,几缕炊烟悄悄爬上了天际。XXX,快回家吃饭啦!谁家的娘在村头呼唤?我没注意去听。我一直以为,这是农村最美的时刻。我遥望着我的家,心里有着说不尽的温暖,我想回家了,可是我们正酝酿一场不可思议的群架……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惨惨的病房里,脑袋还有些疼痛。我很快陷入了当时情景的思索之中。
我们对峙了很久,天渐渐黑了。我看见河里缓缓蒸腾起浓浓的雾气,旷野的风很大,呼啸个不停。我想回家了,可许磊却冷冷地说,好吧,现在没有过路的行人了,我们动手吧!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我被许磊一句重拳打在鼻梁上,脑袋嗡嗡直响,麻痛异常,很快就倒下了。
许磊也相继倒在我身畔。在他袭击我的时候,阿成用厚重的土块砸在他头上,碎土四溅。这时我想起阿成对我说的一番话:许磊确实是个傻帽,他八岁了才念学前班,可你打不过他,但有我在就不怕!而后我就也昏了过去。
我环视一下病房。狭窄、阴冷的空间里安着两张病床,中间横着一张齐腰高的桌子,还有两把椅子,别无他物,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我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病床上,上面安详地躺着一个人,打着点滴,脑袋缠着绷带,白色的被子盖住了身体。不细看则已,一看竟大吃了一惊,原来这人就是许磊!
我看见他就来气,猛地翻身跳了起来,打算过去拍他一巴掌。然而不曾想头上悬着的盐水瓶咣当一下坠在地上,发出“砰”一声的巨响,声震屋宇,立刻招来了很多人的观望。我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
你呀,都成病号了还不老实!进来的是豪哥,他在镇上念书。
真够意思,你堂弟把我弟打成这样!从豪哥后背伸出一张刀疤脸,幽幽地说。我认得他,他是许磊的亲哥。
兄弟,实在抱歉!豪哥回身和他握了手。
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兄弟!刀疤道。
这时许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喊道,哥!
嘿,小磊!刀疤应道。
你们怎么回事啊?双双挂彩躺这儿来了!豪哥问道。
我和许磊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两人哼哈了半天,最后还是竹筒倒豆子一样一五一十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嗬,我当是什么事呢,和咱们小时候一个屌样。刀疤瞥了一眼豪哥。豪哥点头嘿嘿直笑。
来,你们把手伸出来!刀疤命令道,握手!
我扭头瞅了豪哥一眼,他脸上仍挂着神秘的笑容。我愣怔着。
愣什么愣,握手啊!刀疤扯着嗓子嚷着。
我是想告诉你们,团结才有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首歌会唱不?
我木然地握住了许磊的手,摇摇头表示不会唱。
你们不会,我们可以教你们呀!豪哥终于开腔了。
就这样,在他们的斡旋下,我和许磊居然握手言和了。
过了几天,许磊约我一起去放牛,我欣然答应了。我们把黄牛驱到山上一片铺青叠翠的草地上,然后用石头封住了山路,将黄牛困住,只给它们在里头吃草,不能下田糟蹋别人家的庄稼。
好了,大功告成了!忙了一会儿后许磊倚在一块巨石上歇息,气喘吁吁地说。
我说,这成吗?没有别的路口?
放心,我们去采茴茴蒜吧!
卖茴茴蒜是我们小时候屈指可数的挣钱方式之一。一到夏天,我们就提着尼龙袋进山去摘采茴茴蒜,一袋袋沉甸甸地背了回来,晒干,然后在圩日爬上了非法载客的拖拉机车,到街上土特产经营部将其卖掉,一斤五毛钱。尔后攥着3元、5元不等的钱屁颠屁颠地走窜在热闹的街巷里,买些小吃,再钻进录像厅看一部影片,玩到傍晚方回家。
这时节还有茴茴蒜?
有的,随我来。
许磊于是拿着赶牛棍披荆斩棘,在前开道。他惯于走山路,逢坎跃坎,逢坡跳坡,像只猴子一样一路狂奔,我小心翼翼地紧跟着。
我们大汗涔涔地来到了山顶,可以看见山的另一边,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深谷。许磊喘着粗气兴奋地说,看,那里还有茴茴蒜!
嗯,我们休息会儿再下去吧。
哦,好。
嘿!……许磊用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山谷大声呼喊,回音久久不绝于耳。一只人头蜂飞了过来,在他身边不停盘旋着,发出嘤嘤嗡嗡的响声,宛如一架轰炸机,在挑衅他。许磊迅捷一拍,人头蜂立马掉在石头上,挣扎了一下居然飞走了。
一会儿工夫,许磊突然不喊了,我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满眼透过无限的恐惧。冷不丁他一溜烟地跑了,还边跑边喊着“愣什么,跑呀”。我顿感不妙,拔腿朝着他的方向奔去。可惜还是迟了!我感觉很多冰雹落在自己的头上一样,剧痛不已,耳畔尽是人头蜂“嗡嗡嗡”的鸣叫声。原来刚才被打落的那只人头蜂搬兵来了,它们对我发起了群攻!我忍着痛奔跑着,下意识告诉自己不能直线下山,否则被绊到将摔得粉身碎骨,所以蜿蜒而下,出于本能还大呼着“救命”!那垂死挣扎的嚎叫很是凄然!
跑了一段后发现没路了,我绝望地蹲在地上,群蜂围着我四处乱飞,有的还不依不挠地蛰呀,咬呀,那疼痛也如同打针一样,每一针都很分明。可我已经无处逃跑,只能卷缩在草丛中,将自己隐藏起来。然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仿佛失去了意识,不知不觉竟脱下裤子来遮住自己的脑袋,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头蜂已然散去了不少,还有极少数仍在附近盘桓着。我不敢轻易现身,仍旧躲在杂草丛里。彼时烈日高悬,山上除了此起彼伏的蝉鸣,便是近在咫尺的蜂叫声,寂寂无人语。苏醒后的我顿感恍如隔世。不幸的是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陷于困境,孤立无援。
嘿,陈峰,陈峰……隐隐约约中仿若有人在不远处轻轻地唤我。我正纳闷着,转头左右顾盼。但见许磊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那里长着几棵枝叶茂盛的灌木,他藏身其间,又用树叶遮在头上,真是不易察觉。定睛细看,见到许磊,我实在是又惊又喜。
你别慌,再等等,蜂快散了!许磊安慰我道。
你这是废话,早干嘛去了,见死不救啊,你。我嘀咕道。
见我如此抱怨,他一脸的委屈,我其实已经跑下山了,方才听见你喊救命,自己又摸了上来,可那会儿蜂那么多,一团团地围在你那里,我也没办法前去救你呀!许磊顿了一下道,好在你后面也躲进草丛中了。
我们又躲了半天,才敢下山。
走到山脚下时,我感到浑身燥热。踩踏在黄颜色的泥路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异常渺小,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黄色的。黄色的土路漫无边际向前延伸,回家的路变得格外遥远,我一脚轻一脚沉地前行,很是吃力,忽然天旋地转,我扑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后来我父母告诉我,是许磊背我回家的。直到后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给人头蜂蛰了多少处,但山峰伤人致死的例子在当地并不鲜见,想想那次经历还是挺后怕的。当晚,我就发高烧了。家人请大夫来给我吊盐水,可一下子也难以退烧和解毒,我忽冷忽热,开始是睡床上,可觉得奇热无比——那年月自然是没有空调的,不得已便将床搬移到了楼顶,以天为被,望着满天星星而眠,可又觉得冷意袭人,相当难受。我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度过了一个晚上。
我回到学校后没有看见许磊,便四处打探他,结果有个人冷漠地告诉我,许磊辍学了,他父母觉得他不是读书的料,不如在家干点活。
从那以后,我和许磊的生活再没有任何交集,可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我仍忘不了当年这个勇敢的少年。(黄城松)
华文国际网 版权所有 2025 © 邮箱:13516590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