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乌生堂,是一处专工乌发的百年中药店铺。
店铺的仓储内,药架上,药扁上,麻袋里,纸箱里,到处都是乌发的中药村,或是山上采来的,或是自己种植的。
制首乌,杜仲,山萸肉,枸杞子,桑葚子,女贞子,菟丝子,覆盆子,肉苁蓉,熟地黄,都是一些补肝肾类的乌发药材。黑芝麻,当归是养血类的。侧柏叶是凉血类的。还有一些其它的乌发的中药材:如旱莲草,黄精,山药,天冬,五味子,补骨脂,人参,锁阳。
仓储的一角是制造中药的工具。铁碾槽,铜杵臼,舂桶,戥子等用具陈列在工具柜子里。还有一台崭新的乌发制药机,悄悄地躲在一角,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可能是开门的声音震动了蛛网,有只蜘蛛察觉到了某种动静,从暗处爬了出来,看看没有中招的,便又倏尔退了回去。
流水润手,掌心相对,手指并拢,相互揉搓;手心对背,沿指互揉;掌心相对,交叉互搓;弯曲指关,拳头半握,指背掌心,旋转相揉;手握拇指,旋转揉搓;指尖合拢,掌心旋转;揉搓腕臂,交换进行。净手后,麦龙华没有用东西擦手干,而是在空中挥舞了,把手自然地晾干了。
父亲用的是七步洗手法:“内,外,夹,弓,大,立,腕。”女儿麦承欢看着父亲严谨认真地样子,笑了。真是一个固执的老头。几十年了,无论秋冬还是春夏,父亲都是一个固定的姿势,没有一丝的改变,而且透出十分地虔诚,仿佛参禅之前的信徒。
麦家有自己专门的晾晒场。晾晒中药材对环境的要求十分的讲究:晴明干净,通风良好,阳光充足,远离污染。
季节和时间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不同季节的光照强度和空气湿度不同:春秋阳光温和,适合多数药材的晾晒;夏季阳光强烈,干燥得快,但要避免过度暴晒,以免破坏药材的成分;冬季阳光较弱,而且气温很低,晾晒的时间会延长一些。麦龙华对小城的气候,早已烂熟于心。妻子戏称,他能掐会算,比电视上的预报还准。每到晾晒的时候,麦龙华会提前看好几天的天气,抓住晴好干燥的天气抓紧地分拣、晾晒药材。
上午九点左右,麦龙华将药材铺开。此时的阳光不软不硬,正是晾晒的好时光。等到中午阳光直射前,要把药材收起或者遮盖。等烈度下降到合适的程度后,麦龙华会把药材再次铺开。在阳光变弱之前要及时收起,防止傍晚的湿气影响了药材质量。
麦龙华把药材薄薄地摊开在架在木凳上的苇席上,这样空气流通地好,也能让每片(或根或茎)的药材充分接触阳光和空气。摊放不能太厚,否则,下面的药材就会被遮住阳光。不仅药材难以干燥,甚至会发霉变质。也有的药铺,把药材晾晒在水泥地上,这也是一种常见的的方法。
“还是祖先的老法好。” 麦龙华坚持前者的晾晒方法。这一方法,已经浸入了他的灵魂,熏染了身体的各个脏器,身体的每个地胞,成了他一辈子的记忆。
女儿麦承欢也净了手,过来帮父亲干活。父女俩不定期地翻动着药材。体积小、质地薄的翻动频率低;体积大、质地厚的,则需要更频繁地翻动。
晾晒完成后,麦龙华要亲自检查药材的干度。作为乌发堂的老药工,麦龙华用的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法。他先手摸,感到质地干脆不再柔潮,便过了第一关。然后是敲击鉴别,发出清脆之音的,就是干燥的;反之则会沉闷郁钝。再折搓或牙咬样药,如果轻易弄断,且断面色泽一致,截面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则表明药材已经干透;反之为不干。最后是鼻嗅,他抓起一把把的药材放到鼻前,然后长吸一口气,药香便通贯了他的五脏六腑。如果火候刚好,全身的毛孔像是吃了人参果,无一个不畅亮,无一处不痛快;要是欠了火候,全身的毛孔就像是遇了瘟障,堵得很,似乎连呼吸也一时屏住。这套检验干度的方法,放眼全国,也没有几个能够坚持下来的。费时费力不说,一般人连度也拿捏不好,经常失手。于是,他们便烘干了药材水分,改用了电子干燥测试仪,几分钟的时间,便测出了药材的含水率。而麦龙华则自幼却具备这样异乎常人的超能力,加之自己对药材的酷爱,时间久了,故而在药工界饮誉方圆数百里。妻子戏称他是天选的打工人,他也不语,只是一笑为应。
麦龙华只有承欢一个女儿。毕业后,就返回了小县城,和父亲一起经营自家乌发堂。当年,让承欢报考中药学,为的就是让她回来继承祖业。
“中药材是我们先祖留传下来的宝贝。我们开乌生堂,盈利固然是一方面,但比盈利更重要的是传承光大中医。”麦龙华一有时间,就对女儿絮叨着,“人不能忘记了来时的路。”
开馆授徒的想法,他有过,也做过。可是现代的年轻人,由衷热爱中医的已经很少了。更让年轻人不解的是,麦龙华传授的是老法的中药乌发,从药材采摘,到手工晾晒;从手工碾磨,到制药成剂,每一步,每一环,遵的都是古法,守的是祖训。现代年轻人哪有受得了这样的慢功夫,刚开始的时候才有兴趣,可时间久了,就各自走散,另谋了出路。
他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见徒弟们陆续离去,麦龙华也不刻意阻拦。“强摁的牛不喝水,强扭的瓜不甜。”麦龙华经学这样说,“中医需要的是缘分。如果传了不当的人,会毁了中医的名声。再等。”说罢,便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这百年的老店,承欢如不回来,就没人继承了。对于承欢,作为父亲的麦龙华在视为掌上明珠的同时,还对她寄寓了厚望。在他的心里,承欢可能是他唯一且可靠的传承人了。
“墨旱莲性甘、酸、寒,归肾、肝经,能补肝肾之阴,固齿,乌须发。何首乌味苦、甘、涩,性微温,归肝、心、肾经,亦能补肝肾之阴。二者合用,强肝益肾乌发。”麦龙华边动手碾料边和女儿介绍起药性。
“墨旱莲,其茎圆柱形,有纵棱,直径2~5mm,表色绿褐或墨绿。叶对生,近无柄,叶片皱曲。叶展长披针形,全缘或具浅齿,色墨绿。瘦果椭圆形而扁,色棕或浅褐。整体气微,味微咸。”
“何首乌,茎长块状,略弯,似纺锤。表纹皱缩,根须附着。色黄褐,沟棱纵横……”
麦承欢边听父亲的介绍,边记忆起了书本上的内容。作为硕士生,麦承欢的学业是扎实地,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对于乌发药材的知识,她还能如数家珍。
承欢眼看着父亲用细筛过了数遍碾药,用戥子称按照合适的比例称了,合在了一起。
麦家乌发的中药配方很多,有侧柏叶配伍麻油,混合外抹;有侧柏叶配伍生地黄,黑豆汁拌蒸。亦有众多的食疗乌发法:黑米牛肉乌豆龙眼汤,黑芝麻山药牛奶粥,山萸肉乌发粥,黄芪参首乌炖猪脑……各自按照合适的比例配了,亦有生地乌发之效。
对于这些祖传的配方,麦龙华就是在梦中也能详准地说出。配方已然入透了他的灵魂。这些年,麦龙华不交友,不外出,孤独地沉溺在自己的药材世界里。他很享受这份清静难得的孤独。在他的心中,拨弄药材几乎成了生活的唯一,他说,药材是能行走的会济世的回春妙手,是有灵气和灵性的。除了药材,他的脑海中早就没有了其它。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乌发的中药材,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里。
看到年纪日益增大的父亲,每天还在忙前顾后起早贪黑地干,承欢也有些担心。她担心父亲的身体会吃不消。这样的认真执著和高难度的体力劳作,让父亲比起同龄人来更是显老一些。承欢决心要把父亲从中解脱出来。
一件快递被送上了家门。麦龙华和老伴面面相觑,两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从厂家订购的一套中药制造设备。炒药,烘焙,研磨,蒸煮,过滤,包装一条龙服完成。有了它,我们的效果就会成倍提高,你们俩就再也不用这么辛苦,可以享些清福了。”说完,承欢小心地开拆快递箱。
“跟不上形势喽!快成了社会的边缘人喽!”麦龙华有些自嘲。他一边在内心感激女儿的体贴入微,一边在内心嘀咕这套设备的制药效果。
“效率是提高了,但要是制药效果不好,那就就砸了先人的牌匾。”说完,麦龙华又抬头看了看厅堂里高悬的牌匾,牌匾上“乌生堂”三个大字熠熠生辉,很是耀眼。
“要不,我们明天比比试试,看看哪个方法制出的药效果好。哪个方法乌发效果好,就用哪个方法。”妻子在中间打着圆场,“不试试,怎么能知道二者的优劣呢?”
第二天,承欢调好了设备,麦龙华按照双份备了样料,然后每人一份便各自忙开了。
麦龙华从工具柜里取出铁碾槽、铜杵臼、舂桶和戥子等用具,陈列仓储的场地上,开始了自己的碾料。他气定神闲,不急不慢,不温不火,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似的。这套动作圆润丝滑行云流水一般,看了会让人想起下面的成语来:炉火纯青,目无全牛,登堂入室,切中肯綮……
一个小时后,承欢的制药机里便飘出了中药味。麦龙华静了静心,用力地吸了几口药气,药气由鼻入肺,由肺入心,化为精微,周游全身。
“这药不对味。快停了。”麦龙华心里一紧,便喊出声来。仅凭数十年的经验,他就察觉到了药味的不对。
麦承欢和母亲面面相觑,她们有些不明就里。
“这乌发中药的制作,不仅是靠技术,而且要靠时间。时间不对,药味便不对,也就影响了疗效。”麦龙华解释说,“这博大精深的中医,可不是仅仅提高效率就能替代的了。”
母女俩会心一笑。
小城的秋天秋意渐深,那天晚上,麦龙华破例倒了一点白酒。他端起了酒杯,轻抿一口,笑意从酒杯中飘出,乌生堂周围的街道上都能闻到。只不过,街坊们闻到的不是酒香,而是中药的药香,浸人心脾。(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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