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吵着要去姑妈家。
姑妈家在邻村,不过四五里路。有时候二叔送我去,穿过一大片稻田和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棉花地,跳上一条需要自己拉缆绳的渡船,过了河,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更多时候是姑父带着表妹划小木船来接我,我们坐在船中间,窄窄的小船如箭一般在河面疾驰,感觉妙极了。途中会遇到成片的凤眼莲,也会在野荷塘边休息片刻,摘些个莲蓬与荷叶,把肥厚的叶子做成帽子和披肩,把鲜嫩的莲子剥出来,吃一半,塞一半在口袋里。有时候运气好,还会有大鱼跳上船,被我们用水桶扣住,下顿就可以加个菜。不过,大姑父不太在意,他是个渔民,这种事情见多了。看我们这么高兴,他也跟着乐呵,黝黑的脸上,牙齿显得格外白。
水路比陆路稍稍远一点,但船快,用时反而更少。船刚靠岸,我就像兔子一样跳上去,往姑妈家里跑。姑妈正在后院给鸡、鸭、鹅、猪、狗、羊喂食,我跑过去帮忙。别的动物都吃谷粒、剩饭和青草,只有老母猪吃精心搭配的营养餐,它肚子鼓鼓的,近乎透明,我都能看到小猪仔在里头拱啊拱的。
晚饭在院子里吃,头顶的梨树上挂了一盏白炽灯,大大小小的虫子们围着灯飞来飞去。桌上有个蓝色的纱网碗罩,一打开,里面的熏烧鹅、猪头肉、卤素鸡、红烧鱼、炒苋菜、拍黄瓜引得我一个劲地咽口水。姑父给自己倒了一杯粮食酒,给我和表妹一人一瓶汽水,我们碰了一下,说:“干杯!”姑妈怀里才满周岁的小表弟也要“干杯”,我们就装模作样碰了碰他装着奶糕的碗。
我最喜欢来姑妈家。她家不算富裕,却总是愿意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也不像别的大人那样,给孩子定若干规矩,他们给我最大程度的宠爱和自由。没错,姑妈家就是我的自由王国,我可以敞开肚皮吃她给我准备的零食,电视想看就看,也可以获得大人同意后下河游泳,甚至连夜里跟他们去海沟河打鱼这样的请求,也被应允了,我简直喜出望外。
海沟河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据说一直往东会流入大海。白天有很多的货船往来穿梭,渔民们大部分在夜里撒网捕鱼。当然,不是每天都适合撒网,要根据天气、风向才能决定。我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机会。傍晚,早早地吃了饭,把小表弟送到他奶奶家,天刚擦黑就带着渔具出发了。姑父划船,姑妈给我和表妹搭了个小蚊帐,切了半个西瓜,让我们用勺子挖着吃。天气很闷热,幸好河面有些许微风,吹来岸边夜来香的气味,比我们洗澡用的檀香皂还要好闻。
小船缓缓而行,村庄的灯火越来越远,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到了他们承包的河段,姑父点亮了船头的马灯,观察了一会儿水面的气泡,然后跟姑妈配合着,熟练地理开一张张网,撒到河里去。他们知道河床哪里深哪里浅,但鱼群的活动方向却是难以捉摸的,每一网都是下的赌注,输赢要在一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揭晓。在等待的间隙,姑妈点燃一根根半干的蒲棒,插在船舷上,这是河边摘的土蚊香,猪圈旁也点它,驱蚊的效果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太熏人了。姑父用燃着的蒲棒点了一根烟,也坐到船舱里来休息。
摇晃的小船顿时安静下来了,我和表妹躺在蚊帐里,把耳朵贴在凉席上,想透过船板听听鱼群的动静。但幽深的河水除了轻轻拍打船舷外,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暗示。我转过身,平躺着,却猛地被天空击中了。天啦,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天上有这么多、这么密的星星,它们嵌在澄明的天幕上,很远又很近,很亮又很暗,它们在眨眼、浅笑、歌唱,甚至还抖落云母一样的粉末……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些属于远古、属于童话的东西,突然就跑到眼前来了。
我的心似乎已经忘记了跳动,和蛤蟆们一起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姑父并没有注意到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他摇着蒲扇,指着群星之下一条牛奶般的光带说:“看,那是银河。”啊,银河,我知道银河,那是母亲讲的故事里,王母娘娘用金钗划出来的,牛郎和织女苦守在河的两岸。可是它看上去那么清浅,仿佛蹚过去膝盖都不会湿,为什么还要喜鹊在七月初七搭桥,他们才能相会呢?
姑父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他又点起了一根香烟,暗红色的一豆火光,与下游另一条船上的渔火遥遥相应。这时候河面上起风了,岸边茭白和芦苇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踏浪而过。倏忽又平静下来,右岸临水的高地上,却升起一缕缕幽蓝的火光,有高有低,飘飘荡荡,甚至还在河面上翩然起舞。姑妈忽然放下了扇子,把我和表妹搂在怀里。我本来还惊讶于这神奇的景象,以为是哪里的灯光倒影,姑姑惊慌的手臂却让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火光就是传说中的鬼火。
我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躲在帐子里想看又不敢看。平素听过的鬼故事里,各种各样的吊死鬼、淹死鬼、缺胳膊少腿的阴兵,仿佛都乘着那些火光来到人间。我想看清他们的样子,又害怕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藏着不见底的深渊……好奇和恐惧交叠着,让我的牙齿发出了咯哒咯哒的撞击声。姑父笑了,说:“你平时不是挺大胆吗?这会儿怎么筛糠了?别怕别怕,埋死人的地方都有磷火的,那边是个老坟滩,被挖出来做鱼塘了,有磷火很正常。”
我在书上读过关于鬼火的科普知识,但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鬼火,虽然心里明白,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在这个时候,河里有鱼跳起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周围的渔网都动了起来,河面乱成了一锅粥。姑父却兴奋地说:“孩子们坐好了,大玉,我们收网!”大玉是我姑妈的名字。
姑妈和姑父忙而有序地收着一张张网,我拿着手电帮他们照明,渔网出水的部分都挂着银闪闪的鱼,鳊鱼、鲢鱼、鲫鱼、翘嘴……一条条被扔进前舱,我感觉船尾都翘起来了。表妹高兴地数着鱼,但很快就数不过来了。原打算今晚撒两遍网的,没想才到一遍,船就快装不下了。我们打道回府,姑父高兴地说:“明早卖了鱼,给你俩买烧饼、油条、豆腐脑,还买娃哈哈!”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在蚊帐里睡得横七竖八,姑父已经卖了鱼回来了。他果然没有食言,不仅给我们买了很多好吃的,还带回来三顶可爱的小草帽。不过,他同时也带回一个坏消息:我父亲打电话了,说我期末成绩一塌糊涂,肯定都是因为调皮贪玩导致的,回去要狠狠收拾我。
我沮丧地坐在吊扇下,想不通为什么考得差,更发愁回去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姑妈搂着我宽慰:“先别愁,你还能在这住很多天呢,担心未来的板子做什么呢?”姑父也说:“是啊,先把好吃的吃掉,好玩的玩了,回去顶多挨一顿揍嘛,你还怕这?”
我想想也对,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屁股开花,但我还可以快快活活地再玩十多天,说不定以后还会遇到比昨夜更有趣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陆秀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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