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的我,是远近闻名的“赛小子”。不肯留长发,不喜欢穿裙子,也不屑于跟女孩们玩踢毽子和跳皮筋之类的游戏。除了上学时必须老老实实待在教室里,其他时间,几乎都是领着男孩们游荡在村庄和田野的各个角落。有时潜入河流的腹部,从淤泥中掏出硕大的河蚌、雪白的藕节,甚至是大黑鱼;有时爬上最高的树顶,掏下青瓷般的鸟蛋。或是隐匿在麦田中央,捉回一只斑斓的野鸡……还偷骑大人的自行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陌生村庄,抵达遥远的县城,在热闹的街头吃一碗鲜爽的凉粉,仔细舔干净每颗榨菜丁,然后满足地用手背擦擦嘴,转身就跨上车往回骑。一路上,身体悬浮前倾,脚下蹬起风火轮,耳畔横飞的发丝将风切碎,发出微微的嘶鸣……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家了,我轻手轻脚把车子放在扁豆花的影子里,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因为太过调皮,家人常常忽略我的性别,把我当成男孩一般养育和使唤。当然,若是我犯了大错(比如把炮仗塞进酒瓶,炸掉别人家的茅坑),父亲也会像对待男孩那样,随手从草垛里拽出一根桑树枝,将我暴抽一顿,抽得屁股上隆起赤练蛇般的伤痕,好几天都坐不了凳子。然而,每次到了祭祖的时候,大人们就会猛然醒悟过来——我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祖母和母亲再三给我强调许多禁忌,比如女孩不可以站在船头,不可以给祖宗提引路的灯笼,也不可以往纸钱上盖年画般的印章……但男孩不必守这么多的规矩,只要不造反,他们几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曾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女孩不可以?可惜,没有人能回答清楚。他们总是大声吼道:“问那么多干什么?规矩就是规矩,老祖宗定下来的!”
老祖宗是谁?他长什么样子?只要一思考,我脑子里立刻挂出电视剧中帝王家列祖列宗的画像,他们穿着朝服,排排坐,一脸严肃地看着子孙们跪拜,对面前的鸡鸭鱼肉和贡果点心毫无兴趣。而我的祖宗们显然没这么体面,他们具体呈现为一个个金字塔状的小土包,安静地匍匐在村后的小岛上,与生前的邻居们继续比邻而居,如同我们村庄的倒影。
那个小岛叫作“绿化地”。这名字起得实在贴切,它确实被“绿化”得非常彻底:三面环水,人迹罕至,地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坟包与墓碑,空地间大多是孝子贤孙们种下的松树、柏树,也有村集体种的桃树、梨树,更有鸟儿和风带来的各类种子,在肥沃而湿润的土地上疯狂地生根、发芽、爬藤……将小小的岛屿从地上到空中都洇染出浓稠的绿,一整块的绿,立体的绿,矗立在广袤的平原上,如同一个神秘的结界,终年都谨慎地闭合着,只有到了清明时节,才会向人间打开一个缺口。
当金色的油菜花铺满大地之时,村里所有姓氏的子孙后代,无论身份高低,都会像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参加隆重的祭祖活动。赶在清明前的几日,挑一个好天气,准备好船只,将提前折好的金银元宝、香烛纸钱、蚊帐扇子连同竹匾里的祭品一起抬上船。男人坐在船头,女人领着孩子坐在船舱中的稻草把子上,如果人多,就会坐好几条船。随着辈分最高的男性敲响铜锣,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通往“绿化地”的河,原本是很宽的,但此时挤满大大小小的船,竟显得有些狭窄了。船上的人一边亮着嗓门相互打招呼,一边又压低了喉咙嘀咕谁今年没回来,怕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吧?划船的、撑船的人相互卯着劲,争着往前冲,因为老人说谁先靠岸就会得到祖宗庇佑,是大吉大利的彩头。
我们陆姓是个大家族,有一百来口人,满满坐了四船。母亲让我按照辈分叫人,我虽不理解为什么六七十岁的老头要叫“哥哥”,而十来岁的小姑娘却得叫“姑奶奶”,却也乖乖地叫了一遍,然后趴在船舷上,看来往的船激起的波浪扑向岸边,推开杂草,显露出许多隐藏的洞穴;看油绿的麦田连接着金黄的油菜花,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天边。阳光很好,风也很柔和,带着水汽和纸钱的味道,一路把我们迎到祖宗的栖息地。
登岸后,大人们立刻忙碌起来。男人给祖宗“添坟”,用铁锹挖土,将一座座坟加固;女人把祭祀用的东西按规矩一样样摆好;小孩子无所事事,要么帮着打下手,要么和往年一样,到祖宗的坟墓周围摘马兰头和枸杞头,为晚上的聚餐加菜。从来没人忌讳这些野菜是长在坟地里的,因为坟里埋的是自己的祖宗,祖宗慷慨赐予的“菜”意味着“财”,谁不想发财呢?
摘野菜的人太多了,且以女孩为主,看上去很没意思,我便趁大人不注意,跟着男孩们四处乱跑。我们仔细辨认着墓碑上“先考”和“先妣”们的名字,看着很陌生,却有着奇怪的亲切感,真是神奇呀,那些你并不认识的人,却决定了你是谁,你是否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虽然早已死去,却通过血脉这条河流,在我们的身上延续,透过我们的眼睛,继续审视这个世界。
男孩们在祖先的坟包间追逐嬉戏,不小心惊扰了林间的肥喜鹊,它们穿着花衣裳,拖着长尾巴,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说什么话,可惜没人听得懂。它们着急地在坟头上跳来跳去,忽而一跃,飞到一株盛开的桃花上了。
我发现,那株桃花和别的不太一样,它的花朵更大更饱满,颜色也更艳,就连花枝顶端的叶子也特别明亮,像一支古典的簪子插在春风里。我当即就忘了母亲的嘱咐,一心就想去摘下那枝别样的桃花。可是,它长在水渠对面,我没法子上树。倒是面前这座坟,角度看着合适,若是踩上去,肯定能摘到。我心里提醒自己:爬祖坟是不对的。可鞋子却不听使唤地踏上了“金字塔”的斜面。我踮起脚跟,努力伸长胳膊去够那枝灼灼其华的桃花,可就在手指快触碰到柔软的花瓣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塌陷了,我的左脚瞬间失去支撑,直直地伸到了坟墓里,而右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了坟墓上。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得我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声音惊得树上的喜鹊、乌鸦、斑鸠全扑棱着飞了起来,就连草丛里也发出异样的骚动。大人们听到了叫声,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起往这边赶。他们距我只有几十米,但我仍觉得太远太远了,我的脚正坠往无尽的虚空,并在电光火石间触碰到数不清的东西:鳞片、啮齿、羽毛、火焰、冰块、荆棘……我应接不暇,吓得浑身都僵硬了,像一根巨大的萝卜,被人们哄笑着拔了出来,放在坟前的空地上。
他们笑着:“一个丫头胆敢爬到坟头上去,还把老太爷的坟踩了个大洞,老太爷拽着你的脚要带你下去呢!”我自知闯下了弥天大祸,原本就惊恐,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祖母责怪他们吓唬小孩,并弯下腰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发现除了脚踝上有点擦伤外,胳膊腿都能动,也就放心了。她按着我磕了九个响头,愧疚地对坟里的祖宗念叨:“老太爷,这丫头是您的玄孙女,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怪罪……”
我跪在旁边,低着头,鼻尖都碰到地上的蓝色婆婆纳了。心里也默默地道歉,其实并不很害怕祖宗怪罪,反而更担忧父亲会收拾我。旁边的大人们见我怂了,显得特别开心。他们一边挖土修坟,一边逮着机会嘲笑我,说陆家从古到今就没有这么调皮的丫头。
到了晚上,院子里摆了十几桌的流水席。上午带过去的祭品被做成了菜,还添加了许多新菜,一院子的陆家子孙们说说笑笑,递烟敬酒……看着这热闹的一切,我却莫名地感到孤独和困倦,于是悄悄躲到爷爷的藤椅上睡觉了。恍恍惚惚间,我一步步爬上了那棵桃花树,树很高很大,还在一个劲地生长。大喜鹊又出现了,一跳一跳地引着我向上爬,似乎要到天上去。我一直追着它,急于知道树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不料脚下又踩空了,整个人重重地掉了下去,并且如风驰电掣般飞快坠落着……我心里绝望地想:完了,这回要摔成个烂西瓜了!
在我想着死前还有什么遗憾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雪白的云,竟稳稳接住了我的身体,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被撞击之后的微微颤动,也能触摸到它棉花般的质感,柔软、蓬松,还有些秋日阳光的气味。我蜷缩在云里,感觉到它在有节奏地颤动着,就像深夜里爷爷背着我回家一样。我忽然很笃定地相信——这云肯定是老祖宗变的,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在天上、在地下、在任何危险的时刻都会护着自己的后代,根本不介意我是个女孩。(陆秀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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