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处要记的是一座咖啡馆,在贵定的腊利。腊利,也是布依族大寨的名字。咖啡馆在寨子边的一个小山顶上,名飞鸟集。招牌系手写,集,写作木字旁加一个市集的集(木集)。我没有查到集字的这个写法,可能是馆主的生造吧。手写就是自由,这个字,一定来自其心中某个诗意的场景。集即是鸟儿落在树上,此地山林茂密,就不妨再加个木字,这可爱的任性,突破了原有字的边界,构成了一个隐喻性的造字法。这的确有点犯规,而犯规,恰是诗要遵守的“规则”。
飞鸟集,泰戈尔诗集名。咖啡馆取名“飞鸟集”,让来此饮咖啡的人身体都不由轻了几分。咖啡馆人不多,我在大厅里待了会儿,又出来,发现沿一个木梯可以上到房顶的平台,平台上没有人,一个遮阳伞,配上小桌和椅子,视野极好,梯田深壑远山尽收眼底。我坐了会儿,像在陪这些椅子看美景,被一种让人不舍离去的静谧感包围。我望着这些椅子,竟有了些异样感,不由想起佩索阿的话:我盯着桌子上的墨水瓶,直到它产生诗意。
也许,一首诗可以是椅子的形状,或曰,它被写成后,就像一把椅子那样。
椅子是由设计理念、木料、熟练的技巧等组合而成。在一首诗里,词语看上去只是组合,就像椅子的各个部件搭配在一起,而实际上,那些看不见的“关系”才重要,比如椅背的曲线、榫卯的嵌入、搭扣在一起的力。如果再外延一点,那些力的情绪、承重时的变化、外显(被感知)的形态,以及由此带来的审美理念和趣味。总之,一首诗就像一把椅子那样,是多种元素的因缘际会。椅子放在咖啡馆的高台上,其下是深谷,随着山谷向下向远方展开的风景,大寨、梯田、溪流、山林,尽在俯瞰中。椅子有所承载,让人坐在上面看风景,体会精神的涌起和沉淀,以及人对美的感知和态度。没有人的时候,一把椅子独自在那儿看风景,带着预感,而一川烟雨或满河谷的好阳光,都会向它依附而来。
一把椅子,让我想起史蒂文斯《坛子轶事》中田纳西州山顶的坛子。因为一只坛子,万物有了秩序,听上去像一种控制论。但按照中国天地同源、万物一体的说法,那坛子已和群山融为一体——截然不同的事物,突然获得了沟通,找到了同一个源头,由此源头生发的关系,把它们联为一个有机体。在这种整体里,坛子并没有消失,它仍是独特的,不同的,它是和其他事物(群山、荒野)一起感受到了一首诗的存在。现在我看到的这把椅子,它面对着河谷,它来自山寨里的一个小小的咖啡馆,但现在它也是独立的,特别是没有人坐在上面的时候,它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仿佛不纯属于咖啡馆,是和咖啡馆并置、同在的。而它面对着的风景,是不断变化的,在一天的晨昏、一年的四季里,都在变。而在它的远观中,它与时间和空间视野中的所有事物都取得了联系,完成了能量的传递。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独属于诗歌的能量,就像当年荷尔德林在内卡河畔的塔楼上一样。当时荷尔德林在塔楼的四壁贴着春夏秋冬四首诗。从窗口向外望,是内卡河和田野,以及远处的高山牧场。常常凭窗远眺的荷尔德林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他把那些景色当成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因为他觉得那景色中藏着宇宙的秘密。这就是眺望的功能,从眺望景色开始眺望诗境,把习以为常的表象景观转变为质朴的、因而异乎寻常的运思经验。这样想着,我仿佛也正在从自身出走,我就像荷尔德林,这些椅子也像荷尔德林,在空无所有的平台上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窗口。
在这种关系中,每个事物都在扩展自己感知的边界,把某种敏感性伸向其他事物或空无而陌生的空白。而被触动的事物和空间都在感应一把椅子的心。它们相信,它们的感应一定在形成一个独特的系统,它们都在其中。而这个看不见的系统所关照下的河谷,才是风景,否则,它们只是未曾被意识到的零件。感应,召唤事物,解放事物,也解构事物,在这些过程中你意识到发散、静止、吸收、爆发、保护、回溯,如此种种,最重要的是,你意识到你的潜意识也在应时而动,潜意识完全接受了情感的推动,在推进中与词语相遇——那种避开了你的意识的行为突然变成了与词语的一见钟情。系统,意识与潜意识,顺理成章地推动,同时又渴望着意外的发生,渴望不管不顾、出人意料的撞击、搭配、扭曲、缠绕,这些,正是诗歌真正的内质。如此,一把椅子在扮演新的事物,最终变成了一首诗的摇篮。
同理,一切被看见的事物,都在准备着为一首诗赋形。椅子是,梯田、树林、溪流,甚至这木梯、遮阳伞、烟灰缸、玻璃杯,都是。远山在视野里展开,这展开是错觉,其实,它们是一动不动的,但把它们放进无尽的时间里考察,它们正是以此刻的静止引发我们的联想来呈现曾有过的激烈运动——即便漫长的静止也只是一个瞬间。我在科普片里见过地球上大陆形成的示意图,几十亿年缩为几分钟,各个大陆像浮游的小怪物在大洋里窜动,可爱,轻率,如同游戏,这真是有意思的示意,就像真理一样取得了征信,在对自然的探索中得到超自然,这就像诗的诞生,人类发明的词语必须进入人类尚未出现的时间,并去摸索其空间,那陌生的,在诗歌的历史想象中要像日常生活的片段一样熟悉。群山怎样形成,一首诗就怎样形成。但如果我们把目光探入地下,一定会发现,地面上千姿百态的群山,在地下有更加骇人的组成,那是群山“深入”的部分,也是一首诗晦暗难明的部分,大地内部的黑暗在处理它们,谁在那里获得视力,谁就有了勘明一首诗的能力。
在我胡思乱想时,一群人攀援上来,像一种冒犯,他们惊叹,拍照,接着又有人送来了咖啡,这也是集(木集)的含义吗?他们,是否已构成了一首新的诗的一部分?
他们坐在那些椅子上,在一个轻度喧哗的日常生活场景里,椅子消失了。(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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