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马叔最后一次来我家,还是冬天。我己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寒假放了有些日子了,东北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马上就要到年关,心急的小学生,己经开始放炮了。说是放炮,其实就是小鞭儿,一盒小鞭儿有20响,也有30响的,这样的炮仗是我们年前年后的玩物,舍不得一起都放了,便拆开来一只一只地放,那些日子是我们最快意的时光,掏出来一只小鞭,用火柴点燃,冷不丁地扔出去,空气里便炸出一声脆响。
小鞭一响,年关就要到了。每到年关我就会想起小马叔。小马叔是父亲抗联时期的警卫员。每到年关,他总会提前来我家里拜年,带来许多山货,蘑菇,榛子,还有高粱米什么的。敲开我的家门时,他总是一脸风霜,带着山里的寒气。父亲见了小马叔,都会心疼地叫一声:哎呀,这么远的路又让你跑一趟,快进屋里来歇。
小马叔每次从门外进来,会径直走到我家的厨房,把肩上的两只口袋放下,然后搓着手,笑着冲父亲说:老营长,今年乡下收成不好,高粱米都挂了霜了。此时的父亲,已经用海碗接了白开水,热气蒸腾地端到小马叔的面前,看着小马叔把水碗接过去,然后扭头冲母亲说:快给小马做饭。小马叔这时总是客气着说:不了,我在外面吃过早饭了。母亲就说:小马,你可不能客气,我做顿饭就是随手的事儿。小马叔就真诚地用身子拦住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说:嫂子,我真的吃过了。我跟你们还客气啥。见小马叔这么说,父亲和母亲也不再坚持。
从我记事开始,小马叔每到年关总会来我家里拜年,每次出现在我的家门口,肩上都会搭两袋子山货。高粱米是父亲最爱吃的,不管挂霜还是不挂霜,他总会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高粱米饭时,父亲都会说起当年抗联时的事,日本人封山,他们这些抗联队员,就会一连十几天,半个月都没有一顿像样的吃食。山外的老百姓,总是想办法向山里送粮食,有时被日本人发现了,这些好心的百姓,被日本人抓去轻则被罚去做劳工,重则被当场击毙。即便是这样,仍然有热心的群众冒死给山里的抗联队伍送粮食。小马叔的父亲就是因为偷闯封锁线为抗联送粮食,被日本人枪决了。没有送到山里的半袋子高粱米,和他的血一起洒在了雪地上。父亲每次回忆起抗联的生活时,眼睛都会湿润,他总是盯着面前的半碗高粱米饭,哽咽着声音说:当年要是能吃上高粱米饭就跟过年一样。高粱米饭是父亲的最爱,有时过年,我们吃饺子,他就让母亲给他煮上一碗高粱米饭。他就狼吞虎咽地吃着高粱米饭,似乎那碗米饭是世间最好的美味。有时吃着吃着父亲又红了眼圈儿,母亲就及时制止:大过年的,过去的事儿就别想了。父亲扭过头,用手指把流到眼角的眼泪弹走。父亲可以不吃一口菜,就这样有滋有味地把一碗高粱米饭香甜地吃下去。
小马叔知道父亲就爱这一口,每次来家里拜年,都少不了半口袋高粱米。父亲吃高粱米饭时,口味总是很刁,霜前霜后的高梁米他只要吃一口就能分辨出来。要是丰收季,农民总会在下霜前收割庄稼。要是遭了灾,比如旱或涝,庄稼长得不好,农民们都会让地里的庄稼多挺上几天,一直到下了霜,庄稼再也不会生长了,才去收割。每一次遇到年成不好,小马叔来我家里,第一句话总会歉意地说:老营长,今年的庄稼又是霜打过的了。父亲听了小马叔说的话,就会表现出很难过的样子,拉着小马叔的手问长问短:农民的口粮够不够吃,明年的种子留没留够……小马叔一一地回答了,父亲的心才似乎放下了一半儿,叹口气说:农民还是苦啊。父亲参加抗联之前,就是农民。他了解农民,了解农民的苦。虽然身在部队,每年到开春儿时节,他都会伸着脖子望天儿,布谷鸟一叫,他就会喃喃自语:到了播种的季节啦。从开春儿的季节他就开始关注天气,刮风了,下雨了,是旱了还是涝了,他比农民更关注天气和季节的变化。
以前小马叔每次来家里,他总会把小马叔留下一天半天的,带着小马叔去部队官兵理发室,让小马叔去理发,然后又会把小马叔带到澡堂子洗个澡。最后他会去军人服务社,买一些过年的东西让小马叔带回去。父亲还会经常把自己穿旧的军大衣,军棉鞋,让小马叔穿上,然后又让司机开着车把小马叔送到长途汽车站。
我在父亲的嘴里听说,小马叔在抗联时负过伤,那是在抗联又一次转移,过日本人的封锁线时。父亲的腿被流弹击中了,小马叔就背着父亲跑,一直冲出封锁线,来到了安全地带。小马叔把父亲放下,父亲才发现小马叔的胸部已经中弹了。子弹从肋部穿进去,又从胸前穿出来,小马叔自己负伤了,居然一声没吭,硬是把受伤的父亲背着冲过了封锁线。小马叔这次受伤,伤到了肺部,后来只要快跑或者干点儿重活儿,总会呼哧带喘。抗战胜利后,小马叔就复员回了老家,在靠山屯儿当了一名农民,后来又成为了村里的生产队长。抗美援朝结束之后,父亲的部队留在了东北,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回过一次当年抗联打游击的地方。他和小马叔又一次相逢了。从那以后,小马叔每到过年过节都会来看父亲。
小马叔每次来看父亲,父亲都会用军人的礼节隆重地招待他,带他理发,洗澡,又去逛军人服务社,然后指着面前的军人说:小马,你当年要是不负伤,你也会和我们一样。父亲这么说过了,小马叔就一脸羡慕地望着军营里的一切,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平常起来,偏过头望着父亲说:老营长,我现在还活着,已经知足了。想想当年牺牲的那些战友,我现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父亲听小马叔这么说,突然就红了眼圈儿,赶紧岔开话题说:走,给孩子买点儿糖球儿,快过年了,让孩子们也高兴上一回。父亲做这些时,小马叔总会拦着父亲,这个不让买那个也不让称,父亲就会摇手说:这和你没关系,是我对孩子对弟妹的一番心意。父亲的坚持让小马叔无话可说,他只能愣愣地站在一旁。
父亲把军大衣或者旧军装送给小马叔叔时,是小马叔最开心的时候。他穿上父亲送给他的旧军装,在镜子面前反复地把自己照了又照,咧开嘴,憨笑着说:老营长,你看看我像不像当兵那一会的样子。父亲就拍着小马叔的肩膀道:小马,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名战士。小马叔听了这话,就努力地让自己站直了,做出一个军人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小马叔受过伤的原因,他的胸似乎永远挺得不够直溜,就这么努力地挺着,半晌之后,小马叔气馁地说:老营长,我现在顶多就是一个伤残军人了。父亲听了小马叔的话,又是一副心绪难平的样子。
二
今年小马叔来我家拜年,比往年晚了好几天,腊月二十三都过了,小马叔还没有出现。我惦记着小马叔每年送来的山货,问父亲也问母亲,母亲就告诉我:也许小马叔家里有事,一时走不开。母亲又安慰我道:你小马叔今天不来,明年一定会来。父亲不置可否,但他心里却很急迫的样子,我们谁都看得出来。那几天,父亲愣怔着耳朵,听着楼道里的动静,只要楼道一有声响,他马上就去开门。一次又一次,发现楼道里出现的却不是小马叔,他的样子就有几分失望。有时他也站在窗前,望向那条通向大门口的马路,又一次次坐下,一次次站起来。他盼小马叔的心情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着急。
突然有一天,父亲要去上班,正在穿外衣,母亲把公文包都递到父亲的手里了,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父亲一边系扣子一边去开门。门外果然是小马叔。在小马叔身边又多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父亲惊叫一声,忙把小马叔和那个半大小子让进屋里。小马叔喘着气,一进门就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指挥着那个半大小子把背在肩上的年货放进了厨房里。那个半大小子杵在厨房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小马叔就指着他介绍道:老营长,这是我家的大小子,叫顺子。说完又对顺子说:快叫大伯大娘。顺子就颤着声音叫了。母亲急忙过去,把顺子也拉到沙发上坐下。
父亲陪着小马叔也坐在了沙发上。小马叔坐直身子,仍然气喘着说:对不起了,老营长,今年来晚了。我这气喘病犯了,公社医院和县医院都跑了,也没有治好。
小马叔跟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了,以前虽然他受伤的胸挺不直溜,但身体还算健壮,现在的小马叔,身子佝偻着,说几句话都要喘上片刻,嗓子里似乎有很多痰,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胸膛像破风箱一样,到处漏风。喘息片刻,小马叔又说:老营长,我这身体怕是不行了,以后怕是不能亲自给你拜年了,今年我把我家的大小子带来了,让他认个门儿,明年就让他来给老营长拜年了。
母亲望着小马叔的样子,一脸的不可思议,嘴里喃喃着:去年还好好的,今年咋说不行就不行了?父亲搓着腿,着急地说:老家治不好,你就到军区来。我不相信军区那么大个医院治不好你这点小病。父亲安顿好小马叔,自己起身去上班,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叮嘱小马叔道:你在家等着,我这就给你联系军区医院。
父亲中午回到家里时,便告诉小马叔军区医院已经联系好了,让他下午就去住院,检查身体。小马叔听了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下意识地往后躲着身子,喃喃道:这咋行呢,军区医院是给军人看病的地方,我一个老农民,咋有资格去军人看病的地方?父亲挥一下手:小马,你当年在抗联时打鬼子是为国家,给民族做了很多贡献,咋就没有资格去军区医院看病?小马叔见父亲说得坚决,便不再推让了。下午一上班儿,父亲便叫来自己的专车,亲自陪着小马去了军区总院。
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安排小马叔去军区总院看病,父亲找了卫生部的陈副部长。这位陈副部长,也是父亲抗联时期的战友,父亲当营长时,他是副营长。小马叔和陈副部长自然也认识,每次小马叔来家里拜年,都由父亲领着到陈副部长家里坐一坐,有时陈副部长也到我们家里来看小马叔。三个人喝酒,聊的话题都是当年在抗联时期的故事。在他们的聊天儿中,我了解到,小马叔是营里的唯一一名机枪手,机枪是从日本鬼子那里缴获来的,小马叔当时身体好,人也机灵,营里便把这一挺唯一的机枪交给了他。小马叔当机枪手的日子并不长,原因是他们缺少机枪子弹,子弹都是从鬼子那里缴获来的。缴获鬼子的子弹是一件很难的事,更别说机枪子弹了。更多的时候是有枪没子弹,不管有没有子弹,小马叔都把那挺唯一的机枪当宝贝似的扛在肩上,没事儿的时候就拆下来擦一擦。有一次鬼子进山扫荡,抗联的队伍紧急撤离,因为事发紧急,小马叔把那挺机枪弄丢了。队伍转移出去之后,小马叔哭着喊着还要去寻找那挺机枪。刚从敌人的包围圈儿里跑出来,怎么能放小马叔再回去呢?鬼子撤离之后,小马叔又回到了之前的营地,别说那挺机枪了,就连他们住过的茅草窝棚都被鬼子一把火烧了,小马叔抱着一棵树,哭嚎了大半天,任谁劝也不行。弄丢了机枪的小马叔,发誓要再夺一挺鬼子的机枪,他要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机枪手。可惜他再也没有寻找到这样的机会,父亲怕小马叔做出极端的事情,便把他调到了身边,做了自己的警卫员。后来小马叔因为受伤离开了部队,对那挺丢失的机枪还是耿耿于怀。
陈副部长的年纪比父亲大一岁,我平时都喊他伯伯。陈伯伯在参加完抗美援朝之后,已经是副师长了。部队从朝鲜撤退下来之后,他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和一名文工团员结婚了,那会儿战争结束之后,这些老兵们迎来了娶亲的高潮。在战争年代,他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活到战争结束,已经是万幸了。在战争的年代,哪有时间谈情说爱,更别说成家立业了。没有了战争,他们要过生活,陈伯伯和不少大龄军官一样,和一位年轻貌美的文工团员结合了。按理说这也没有什么。几年之后,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一位农村的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半大小子,找到了军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陈伯伯的结发妻子。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陈伯伯在部队又结婚了,而且还生育了一个儿子,这时突然又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原来陈伯伯参军前,是结过婚的。参军之后陈伯伯再也没有和老家取得过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把家里的妻子忘到了脑后。他想,就是自己的结发妻子还健在,应该也早就另嫁人了,于是他就又一次结了婚。结发妻子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找到部队,陈伯伯傻眼了。
结发妻子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当然不肯退让,一哭二闹三上吊。上级领导为此就很生气,事情处理起来也很棘手。只是不论怎么闹,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于是就只能是做工作,作出一些经济上的赔偿。事情过后,陈伯伯受到了处分。从此之后,陈伯伯的仕途就戛然而止了,后来他辗转调到了军区机关,做了卫生部的副部长。陈伯伯和文工团员生了三个孩子,按照约定每月还要给老家寄钱,抚养他老家那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就过得很拮据。每月还没到月底,陈伯伯就会到我家里来求助,向我父母借钱。父母当然知道陈伯伯的难处,有时不等陈伯伯开口,就会把早就准备好的钱送到陈伯伯家里,弄得陈伯伯眼泪汪汪的。有时来我家喝多了酒,他就握着父亲的手摇晃着说:老石啊,啥也不说了,还是老战友啊最了解我。那些年父母对陈伯伯一家没少接济,不仅是钱,包括粮票,布票,油票什么的,凡是我们家里盈余的都送到了陈伯伯家里。陈伯伯的年轻妻子,被这样难熬的日子折磨得失去了光鲜,她现在早已经不登台演出了,在文工团里管一些服装道具什么的。有时陈伯伯在我家里喝多了酒,搂着父亲的肩头说:你说我这事儿闹腾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啊?这日子跟谁不是过呀。陈伯伯受了处分之后,他的职务再也没有动过,一直当着他的卫生部副部长,现在许多领导,以前都是他的手下。陈伯伯表面上看风平浪静的,其实他内心里一直在纠结着,一来二去的,陈伯伯就灰头土脸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光鲜了。父亲就安慰他:老陈,你别这样,官儿大官儿小的又能怎么样?过几年咱们就都退了,别想那些没用的了。话虽然这么说,陈伯伯心里还是很难平,苦笑着摇摇头。
军区的卫生部管着军区医院,安排小马叔去军区医院治病,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三
小马叔以为到城里的大医院检查一番身体,开一些对症的药,他就可以回家了。检查结果却远远超出了小马叔的想象。
小马叔住院两天后的晚上,陈伯伯阴沉着脸来找父亲,向父亲通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小马叔的肺,已经基本丧失了功能,军区总医院的医生说怕是治不好了。震惊的父亲像磨道驴一样,来回走个不停,嘴里喃喃着说:怎么可能?小马还年轻啊。陈伯伯和父亲就一脸悲伤,面面相觑着。
第二天,陈伯伯和父亲一起去医院看小马叔,母亲和我也跟随着。小马叔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挂着输液瓶,鼻子上插着吸氧管儿。见到父亲和陈伯伯,躺在床上的小马叔挣扎着要坐起来,父亲挥手制止了他。小马叔就一脸悲伤,因为他的动作,他的胸膛又像风箱似的响了起来。他的目光定在父亲和陈伯伯的脸上,断续着说:两位老营长,我想着还要赶回家过年,我这烂身体怕是不行了。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大口地喘气。那个叫顺子的孩子,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父亲和陈伯伯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你们可要救我的爹呀,他要是不在了,我娘还有我弟该怎么活呀?父亲听了这话就红了眼圈儿,扯着陈伯伯的手就去找医生。父亲一头扎进了医生办公室,没头没脑地冲医生咆哮道:我命令你们,无论如何要把小马的病治好。父亲的咆哮引来了更多的医生,包括科主任、院长也一起围了过来。他们就跟父亲解释,说小马叔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干年前他的肺部受过伤,现在伤病复发,炎症已经侵蚀了整个肺部,使小马叔的肺部慢慢地退化,现在已经基本失去了功能。父亲和陈伯伯还是讲科学的,听了医生的解释,父亲很快冷静了下来,然后又干巴巴地问:没办法啦,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医生们都垂下头,只有院长站出来说道:首长,我们会尽力延长病人的生命。
那年的春节,我们一家,还有陈伯伯一家,三天两头都往医院里跑。小马叔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大年初二那一天,小马叔就到了弥留之际。他似乎能感觉到父亲和陈伯伯的到来,他胡言乱语着:大春儿,刘长德,李大旺……他们都来接我了。说到这儿他把手伸出来,在空中乱抓着,又恐惧地推挡着什么。小马叔说出的这些人的名字,父亲和陈伯伯并不陌生,他们当年都是抗联战士,早就牺牲了。陈伯伯和父亲顺着小马叔的手势,望着病房门外。父亲和陈伯伯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们自然没有在空气里看到任何人,然后扭过头来就安慰小马叔叔说:小马,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要坚强起来,挺过这一关你就可以出院了。
小马叔似乎已经听不进父亲和陈伯伯的话了,仍然自顾自喃喃自语道:这么多鬼子,都来啦,一共有十八个,都是被我打死的,他们的伤口还流着血,他们要找我报仇。小马叔说到这里,把身子蜷成一团,缩在床上,牙齿咯咯地打着颤,挥舞着手驱赶着什么。他几次把胳膊上的输液管儿和鼻子上的氧气管儿都拔掉了,护士一趟趟地跑过来,帮他处理。
小马叔清醒一些之后,似乎还能认出父亲和陈伯伯,但样子似乎仍然没有从惊惧中醒过来,仍然一遍一遍地说:两位老营长,快救救我吧!那些死在我手里的日本鬼子都找我算账来了。父亲就厉声批评小马叔:马长天,你还是一名党员不?!你当过抗联战士,现在是一名老党员了,你要把脑子里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挖走。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况且那些日本鬼子死有余辜,你身为一名抗联战士,一位老党员,还怕日本鬼子的那些阴魂吗?
父亲厉声劝阻着小马叔,陈伯伯在一旁却一言不发,看着小马叔若有所思。
小马叔摆着手,一遍又一遍地解释道:不,不是的,老营长,我没有骗你,他们就是当年我射杀的鬼子,他们的眉眼儿和中枪的地方我记得清楚……我和你们拼啦。杀呀!此时的病床成了小马叔的舞台,躺在床上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和空气搏斗着。有几次,他似乎已经背过气去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翻着白眼儿。
从那天以后,父亲就不让母亲和我再跟他们一起去医院了。父亲的眉头一直拧着,满怀心事的样子,一天他从医院里回来,在饭桌上还摔了筷子,然后就气咻咻地说:这个小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信神信鬼的,他还是不是一名布尔什维克了?太不像话了。这是靠山屯儿的人吗?那里可是当年抗联的老根据地。父亲说归说,做归做,那几日,父亲和陈伯伯每天都会去医院看望小马叔,每次回来都唉声叹气。母亲就上前小声地打探小马叔的病情,父亲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摇头。我和母亲都意识到,属于小马叔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春节后的一天,小马叔终于离开了我们。
顺子抱着小马叔的骨灰盒儿,来到我家告别。小马叔的离去一下子让顺子长大了不少,他脸上带着泪痕,一进门儿就跪在了父亲的面前,哽着声音说:大爷,您是我爹的战友,这么多年他还记着您的恩情。爹临走时说了,他不在了以后就由我来每年给您拜年。他希望您别忘记靠山屯儿,别忘记靠山屯那帮父老乡亲,他们都为当年的抗联出过力。我爹给您添麻烦了。
父亲扶起顺子时,已经热泪长流了。他把顺子连同小马叔的骨灰盒紧紧地拥在了自己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对不起你爹,他当年要不是为了救我就不会负伤,不负伤就不会有今天。父亲已经说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顺子成了小马叔的接班人。每到年关的时候,我家的门就会被顺子敲响。顺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与跟随着他的身子一起的一股寒气一同涌进家门。他径直把两袋山货放到了我家的厨房里,然后就对父亲说:大爷,今年的高粱米,是霜前的,可好吃了。
父亲就一把把顺子揽在自己的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说:孩子,你辛苦了。
顺子每次来给父亲拜年,父亲就像招待小马叔一样招待顺子,带他去理发,还会去军人服务社,给他们全家置办一些年货。顺子临走时,父亲仍然会找出一些旧军装军大衣什么的,让顺子穿上,然后派车送顺子去长途汽车站。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顺子依然每年来给父亲拜年。他长得比以前高了壮了,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越来越像小马叔了。直到父亲离休,离开了军区大院儿,住进了干休所,顺子依然每年来家里给父亲拜年。父亲有时会和顺子聊天儿,聊顺子一家——顺子已经结婚啦,还当了父亲。聊完家庭父亲就会聊起靠山屯儿,那是父亲当年在抗联时打游击的地方,在那里,父亲有许多熟悉的人和事儿,晚年的父亲经常会想起靠山屯儿。就是顺子不来,他也会经常在饭桌上提起往事,说起往事就离不开靠山屯。有几次我看着顺子的背影,恍惚间觉得坐在父亲面前的不是顺子,仍然是小马叔。
四
父亲和陈伯伯离休之后,他们之间的走动越发地多了起来。陈伯伯每次到我家里来,都会带来一些新鲜的山货,夏天的瓜果梨桃儿,冬天的蘑菇和木耳、榛子。这些在农村司空见惯的山货,都是他家的老大送来的。陈伯伯家的老大是陈伯伯参军前生的儿子,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农村,以前很少和陈伯伯一家来往。陈伯伯每个月都要给他和他母亲寄生活费,日子过得一直很紧巴。后来老家里的老大长大了能养家糊口了,有一天给陈伯伯来了一封信,告诉陈伯伯不需要他寄生活费了,自己能养活母亲了。陈伯伯拿着那封信找到了父亲。那天晚上陈伯伯和父亲喝了许多酒,后来陈伯伯就喝多了,他把那封信拿出来读给父亲听,一边读信一边流泪,读到激动处,还不时地打着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不是人,这么多年欠老家的老大太多了。
从那以后,老家的老大每年都会来看陈伯伯。陈伯伯家的老大我见过,每次出现在陈伯伯家里,都是一副标准的农民打扮,他的长相却和陈伯伯如出一辙。陈伯伯有时带着自己的老大,在院子里遛弯儿。老大走在陈伯伯的身边,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所有人见了陈伯伯和他家的老大,都会怔一怔,陈伯伯就上前介绍道:我老家的老大。了解陈伯伯的人都知道他那个处分是怎么来的,便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陈伯伯家的老大,感慨道:你爸这么多年不容易。陈家老大自然知道指的是什么,便低下头红了眼圈儿,小声地说:嗯呐,我知道。
随着岁月的更迭,陈家老大逐渐年长,似乎更懂得了父亲,他每年都会出入陈伯伯家几次,专门来看陈伯伯。不论陈家老大和陈伯伯的关系处得怎么样,陈伯伯受的处分是不能更改的,因为这个处分,陈伯伯一直到离休,他的职务还是在原地打转。年轻时的陈伯伯,对自己的处境始终耿耿于怀,心不甘情不愿,他又没有别的责怪的对象,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一时糊涂犯下了终身难以原谅的错误。离休后的陈伯伯,似乎把这一切都想开了。因为离休时自己的职务低,他和父亲的干休所并不在一个院儿里,每次来看父亲,他都要走上很远的路。他每次来看父亲,其实两个人并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就是面对面或肩并肩地坐一坐。我经常看到干休所院儿里的凉亭处,坐着父亲和陈伯伯,冬天时两个人坐在太阳能晒到的地方,夏天他们就坐在阴凉处。两个老年人的背影,像两尊早就杵在那里的雕塑,一动也不动。
陈伯伯每次进家门时,如果手里拿着农村的时令鲜货,父亲就会咂着嘴说:你家的老大真够孝顺的,又来看你了?这时的陈伯伯并不多说什么,把嘴抿一抿,算是回答了父亲。然后两个人就出门儿,有时在院里走一走,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凉亭处,刚开始还聊上几句,后来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望着自己眼前的某一处,脑子里放空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各自想的是什么。
可惜这样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突然有一天,陈伯伯犯了脑溢血,住进了医院里。父亲去医院里看陈伯伯,陈伯伯口眼歪斜地望着进来的父亲,说话都不利索了,乌拉乌拉地不知道说着些什么。父亲就捉过陈伯伯的一只手,大着声音说:你好好养病,你老陈身体底子好,在抗联时闯小鬼子的封锁线,你跑得比我还快。陈伯伯想表达什么,却吐字不清,一副干着急的样。
陈伯伯的病情并没有像父亲所期待的那样,虽然渐渐能说一些话了,但他的身体却并没有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还是连床也下不来。从那以后,父亲就像上班儿一样,每天都会到医院里去看陈伯伯。每次去他就坐在陈伯伯的床沿上,拉过陈伯伯的手。两个人仍然什么也不说,都把目光投向窗外。也许这就是他和父亲最好的交流方式吧。
有一天陈伯伯打破了沉默,拉着父亲的手抖动着说:老石,我,我,看见小马了。就是那个警卫员。父亲听了陈伯伯的话一惊,放开了他的手,愣愣怔怔地盯着他好久。父亲说:老陈,你咋也一惊一乍的?你别又来小马那一套。别和我说,说了我也不信。
陈伯伯就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再一次把父亲的手拉住,双眼盯着父亲说:真,真的,老石,我没有骗你。我,我还看见那些牺牲的战友了。他们满身是血,在我脑子里跑来跑去。父亲再一次甩开陈伯伯的手,离开床沿儿站了起来,不认识似的望着陈伯伯。
陈伯伯就喘息上一阵子,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再一次盯紧父亲:老石,我知道我快不行了。那些战友们要来接我了。
父亲就显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打量陈伯伯。
陈伯伯就说:咱们打了半辈子仗,牺牲了那么多战友,现在他们都来接我了。
父亲听了陈伯伯的话,倒退一步,还是不认识似的望着他。陈伯伯伸出手,似乎要把父亲召唤过去,父亲犹豫着把身子探向他。陈伯伯目光游离着说:要是没有那该死的战争该多好啊,咱们那些牺牲的战友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就不会在我脑子里奔跑了。说完这话的陈伯伯把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开,望着天花板,久久之后又说:老石,还记得咱们那些牺牲的战友吧?李长林,郭大川,宋凯,郭天喜……现在他们身上的血还流着,他们还是那么年轻,和当年一样一直在跑,怎么不嫌累呢。老石你说说,咱们国家要是不打仗,他们身上就不会流那么多血……
从那以后不论陈伯伯再说什么,父亲再也不搭话了,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病床上的陈伯伯。
陈伯伯这样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天父亲又去医院看陈伯伯,他回来时给我们全家带回来一个消息,陈伯伯已经走了。
乡下的陈家老大把陈伯伯的骨灰盒带走了,这是他的遗愿,希望自己埋在老家的祖坟里。陈伯伯活着时,没有回过一次老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离开前能有这样的遗愿,证明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
陈伯伯的离开,令父亲好像苍老了几岁,人也变得更加寡言少语起来。日子却还是那个日子,每天父亲都会拿着一个小板凳,来到凉亭处,坐在太阳能照见的地方,背对着人群坐下来,然后把目光望向远处。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想的是什么。一坐就是大半天儿,一动不动,把身子坐成雕塑。(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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