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相武被确诊了晚期肺癌。他走出市人民医院后,随手把病历本一丢,慢悠悠地走了。街道的空气有家常菜的烟火味,他咽了咽口水,走入苍蝇馆子买了一碗豆腐花和一个馒头,填饱了肚子。
街道不算干净。木棉树沿街疏落站开,霜露扯下了一大半叶子,也染黄了另一大半,倒是身上密密麻麻的粗刺,令人眼前一亮。再怎么卑微的生命,只要有了这东西,就不会让人小瞧了。
林相武是没有的,活了四十多年,他只有口袋里三百多块钱和那辆年老体衰的摩托车。老摩托车是十几年前在赌桌上赢来的。那天,它驮起林相武在水泥路上跑时,还有些得意扬扬,待上了县城外的黄土路,就开始唉声叹气起来了。
那一路,秋天的阳光,没有脾气的风,爬山的白云,还有迎面跑过的田地,日子与往常并无不同。
林相武想起了黄师公。这时候想起他,也是有些无奈。这人经营“六合彩”,后诈骗上百万赌资跑路,最后被判了八年。两年前在监狱里发疯,提前释放回家。如今,他是林相武最后的希望了。
老摩托车跑到村口就不行了。林相武下车调侃了它几句。旁边的狮王爷神像颈上的红布,白得似一抹香灰。林相武朝它拜了拜。他记得七年前围上时,还红得像一捧朱砂水。这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
林相武回村的第一时间,就去了宠物店。
老店主赶走了围观的小孩子,奇怪他怎么这时候来买龟。
妈祖诞不是农历三月二十三?他说。林相武不应。老店主邀他晚上去赌友水合的家开麻将台。他摇了一下手。这时的他心境已经变了。
你跟水合说,他欠我四百三十六元,我欠宽海一百五十八元,你让他替我还给宽海,我跟他就算两清了。林相武对老店主说。
剩的几百块,你不想要回来了?不要就给我,老店主说。
林相武没有理会,买了两只乌龟后就走了。
林相武回村的第二件事,是去龟山放生。
湾肚乡新街巷的路面崎岖不平,爬起来很是累人。这片居住区是村民从老街巷搬出后所建,各家都想要高过邻居几个台阶,最后连累了路过的人。
还不如老巷呢,有规有矩的,林相武想。他手里的塑料盒轻得出奇,忍不住举起来细看。那盒里的两只小乌龟探头探脑,用生命幼体特有的笨拙去感知外部的世界,大千世界映落在它们芝麻大小的黑亮眼珠子上,泛出一丝微光。林相武猜测它们所认知的世界也不过就是一颗沙粒的大小,倒是它们身上浅绿、嫩绿和殷红的纹块,有种灵性的光彩。
十三年了,算上这两只,一共放生了二十六只。明年怕是赶不及了,妈祖会保佑它们的,林相武想。一时间,他被一种因果循环的正确性所折服,黄师公疯了,他自己也得了绝症,这些都是当年作恶的报应。
也不对,他们当年可没有做错什么,林相武反驳了自己的罪恶感。他对孩子的未来毫无概念,对当下生活的恐惧,甚于他身上的恶性肿瘤。他可以随手丢掉病历,却无法从他的命运中逃离。
那天,林相武一走出街角,就看到了天后宫。那座明朝的“四点金”古建筑从扁平的二维世界翻了起来,三间二进,飞檐勾斗,神仙幻兽栖身在多层次的白墙红瓦间,龙盘身成了门柱,凤凰张翅勾搭成了梁枋。他做好了准备,等待着一个世间人事的临界点的到来。
林相武低头走过庙门时,庙祝黄老添喊住了他。黄老添是黄师公的父亲,年过花甲,神似一截被烟火熏黑的老柴,那副傲倔的模样,令人怀疑会随时发出嫩绿的春芽。
又在装好人了,妈祖是不会保佑你这种人的。你别签诗,求了我也不会给你解。给你这种人解签,我怕会被雷劈,他说。
林相武一直怀疑黄老添知道十三年前那件事。上午从医院出来后,林相武就开始后悔当年没有找黄师公套出那个领养家庭的信息。只听说对方是在汕尾市做官的,独子跟人赛车出了事。除此以外,林相武一无所知。生活一旦残酷起来,真的是半点情分都不留的。
林相武朝黄老添举了举塑料盒。
你不要再放生了。那个王八蛋总是半夜来偷龟,一手卖出,一手又偷回去。人在做,天在看,黄老添说。
林相武早听说,某次黄老添找上门时,宠物店老店主回了一句,你儿子拿人几百万都可以,我拿几只乌龟就不行?真正有雷公,第一个劈的也不是我。黄老添气得大病了一场。
龟山遍布黝黑粗粝的奇岩怪石,上方山泉流落的地方,有块品字形山石,正面阴刻“龟山”两个字。山岩围拱出一口小山池。那天下午,池水清浅,春的透,夏的清,秋的凉,都一一被阳光点亮了。大大小小的乌龟,按学校老师的说法,有的像魏晋散漫的文人,有的像唐宋对酒当歌的诗人。他看到那只扑腾着四肢,朝面前几条红色的小鲤鱼吹胡子瞪眼睛的小乌龟时,自然就想起了酒醉的李白。
林相武认出了十三年前初次放生的那对乌龟。它们趴在龟山石下眺望天边的白云。黄师公坐在旁边的岩石上,笑嘻嘻地看着他。黄师公又比往年胖了一圈,大肚子,馒头面容,肥白的肌肤鼓胀出泛红的光泽,露齿的笑容张出了一尊圣杯的形状。
看起来更像佛祖了。林相武后来回忆时,承认他当时有些妒忌。
黄师公从监狱出来后,日夜都在笑。学校老师常常对人说他的大肚子装满了他这辈子造下的孽,又不敢说,就只能笑。只有林相武看清了他的笑容。
这是佛的笑容,人一疯,佛性就显现了,他说。
那天,林相武走近黄师公。
师公,我问你一下,十三年前那两个三岁半的小孩,双胞胎,一个男,一个女,男的戴顶鸭舌帽子,穿的是绿色的T恤、黑色短裤,球鞋也是黑的;女的穿白衣、黄色裙,绑了马尾辫,发箍是一只粉色的蝴蝶结,脚上穿的是波鞋,也是粉色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用摩托车载他们两人去陆丰找你,我买冰淇淋给他们两人吃,你还怪我,说是半路腹泻就麻烦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两个小孩。
那时,林相武就发觉黄师公的笑容僵硬了起来,咧开的嘴唇上下翕动。他其实一直在说话,只是没有人能听懂。这令林相武产生了一种错觉,面前的人仿佛只是一个幻影,他的真身在另一个世界。他从回忆中找到了活着的感觉,就不想停口了。
十三年前,就是二零零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我是在体育广场将他们两人交给你的,你还记得吗?你把他们带到汕尾交给了一家做官的领养人。我本来是想自己送,可是你说领养人不想让我知道他们的情况,免得我以后找他们。你现在好好想一想,他们家的地址是在哪里?
那天,林相武问的时候一直按着腰间。当年他小女儿坐在后座,一路都用小手抓住他的腰间衣角。他的衣角一直记着当年的手温。
黄师公的反应是,起身就走。林相武跟了上去。
从龟山上方的小山路走过去是一片小山林,绿荫纷披,静时像低空凝结的云,风起时就成了河流里的波浪。那天,杜鹃鸟在里面啼叫,草和灌木在下边疯长,墨绿淡绿相交叠,肥瘦分明。落下的黄叶,散开的花,让林相武想到冰淇淋上的小糖果。
他们两人最喜欢吃冰淇淋了,林相武想。
黄师公停住脚步,前后看了看,钻进了右侧的草丛。林相武亦步亦趋。那天下午,他们两人在绿浪里浮浮沉沉,走了十几分钟后,在一座无主古墓前停了下来。黄师公往墓顶的草荫深处探望。林相武在墓前拜了拜,也凑了上去。草荫深处有一个鸟巢,巢里的三只幼鸟破壳没多久,眼未开,毛未生。其中一只肤色黝黑,另外两只则是嫩红的。
两个多月后,林相武才明白那天黄师公带他去看那桩“谋杀案”的苦心。假如真的让他见到了那两个小孩,怕也只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可测的变故。那时,他人躺在汕尾市区一座废弃的天桥底下,承受着病情再次发作的苦痛。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是那样恨自己。后来,当急救室的医生走近他时,他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他说,他那时应该亲自送过去的,至少还有机会在半路上反悔。当时的医生和护士都不清楚这个流浪汉的临终遗言是在说什么,他们也没有在意。
那天下午,山林静得有些古怪。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在了那个鸟巢上。黑幼鸟正蹬腿张翅,颤颤巍巍地将另一只拱出巢穴。被拱的那只,在挣扎,在无声张口,侥幸逃离了黑幼鸟凹形的后背。林相武松了口气。黑幼鸟休息片刻后,又找上了它。直到它被挤出巢穴,掉入了墓碑的缝隙。黑幼鸟如法炮制,将另一只也拱出了巢穴。过程曲折,总归是如愿以偿。当时观看的两人,一个笑嘻嘻,一个胆战心惊。
林相武在幼鸟掉落的石缝里,看到了比死亡更加黑暗的东西。他死了心,一个人走出了草丛。
杜鹃又开始在林相武的头顶上鸣叫。那时,他已经走出了草丛。那也是他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去看龟山。他看到了一只正在昂首登山的巨龟。那一刻起,龟山从人间的一个抽象物,化作了一种活生生的世间物。对他来说,那些年放生的乌龟,还有寄托其上的祈愿与忏悔,都是活的。
就在那一刻,林相武做了一个决定,打算找那宠物店老店主谈谈。他当时走到龟池上的山石边,就看到了宠物店老店主在龟池里偷捞小龟。池水染花了他的老花镜,又打趴了他头皮上几撮可怜兮兮的白发,看来是池石上的青苔率先做出了反抗。
摔死你这个王八蛋,林相武想。
老店主将两只小乌龟放入塑料盒,爬出龟池。林相武也猫身接近,在他的秃头探出龟池时,飞起一脚。老店主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悲鸣有种女性的韵律,像极了白字戏《秦香莲·杀庙》中秦香莲被韩琦拿刀追砍时发出的惊呼。老店主爱听白字戏,他的命运终于找到了一次和秦香莲合奏的机会。
林相武的心乐开了花。他不理滚落龟池的老店主,哼着《秦香莲·杀庙》的唱段,学韩琦提刀走路的姿势走过了天后宫。那一路,悦耳的锣鼓声在他的心里翻滚。他想,秦香莲也是一个幸运的人,韩琦宁愿自杀也不愿执行陈世美杀妻灭子的命令,要是他,会不会做第二个韩琦呢?老店主听了一辈子的《秦香莲》,却成了一个偷龟贼,可见老祖宗的东西即使没有丢,也不一定是活的。
黄老添叫住了他。老庙祝从解签台的抽屉中拿出一个生锈的月饼铁盒。
那个短命仔被抓走前,放了这个盒在我这里,说是你以后要是找他问事,就把它交给你,他告诉林相武说。林相武拿过铁盒,摇了几下,没有半点声响。
老店主就在那个时候走了过来。他脸上的老花镜瘸腿断手,一在他的鼻梁上坐定就往下滑。他一手扶住它,口中骂骂咧咧。
刚才是谁做的?他那有点斗鸡眼的眼珠子朝左看,朝右看,就是不敢朝面前的两人看。
你这个王八蛋,被雷劈了吧,一输钱就来偷龟,这是妈祖来收你了,黄老添说。
我知是你们两个中的一个做的,你们不赔钱,这事就没完,老店主说。
这茶好喝,林相武拿起乒乓球大小的杯子,一饮而尽,说完又欣赏起杯上的鲤鱼图。
话就不要乱说,我们两人一直在这里喝茶,黄老添说。
老店主一番咒天骂地,见没人理他,只得悻悻地走了。他没走几步,黄老添骂他是不是瞎了眼,要他走后门。老店主不甘心地从后门走了。
那天下午,林相武回到了老巷的老屋。他很不安,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找出领养人的住址。老屋郁积了近百年的泥土味,阳光从窗户泻下,幽暗只是让出了一条柱形的通路。黄土墙、瓦片、红地砖、屋梁,都没有一点人情味。一个人的日子,每逢过年过节,最是难熬。林相武的黑发大多是在那个时候退场的。自从老婆走后,他就认为那间老屋得了一种传染病,它会复制上代人的命运,感染屋里一代又一代后人。
这种东西,早就该倒了,林相武想。那些年来,他时常梦见龟山,它踞坐在云端之上,从不看地上的他一眼。
林相武拿出月饼铁盒,掰了老半天才将它打开。盒里只有一张旧车票,出发地是陆丰市汽车站,目的地是汕尾市龟山汽车站,时间是二零零六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十五点。他翻过来,背面写着一个地址。
汕尾市龟山区龟山街一百号。
这个师公真的是有佛性的,十三年前就算透了我会在今天去找他问这事,林相武想。几滴眼泪敲响了空铁盒,他想听听它的声音,任它不停地滴落。
当天晚上,林相武去理发店剪发。不过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须发已有一大半举起了白旗。一番洗剪过后,镜子里的面容清晰了许多,只是那十三年间的心事,将他的五官搅成一个了无生趣的模样。
理发师黄阿细一开始就想和林相武聊天。他说起了林相武的父亲。
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帅气,我们都说他身上有块磁石,女人一见到,眼珠子就被吸住了。唉,可惜就是不上进,好赌,好酒,又懒做,一喝醉,一输钱,就找你妈出气,关起门来打。你妈走的时候,我记得你才三四岁,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林相武不知道黄阿细是在说他父亲,还是在说他。他父亲去世也有四五年了吧,他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不怎么想得起来了。黄阿细当时又絮絮叨叨一些林相武父亲的琐碎往事,直到看懂林相武的表情才收了嘴。
你要去相亲?他说。林相武没反应。
其实没什么的,一世人,跟赌博一样,命运给你什么牌就是什么牌了,你自己是没什么办法的。
那晚,黄阿细没有收林相武的理发钱。几天后,当林相武失踪的事在乡里传开,他说那晚他像是在给死人剪发。也就是在那天,他终于发现了门缝里那张二十元的纸币。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就是林相武支付的理发钱。
林相武回到老屋,就洗起了摩托车。自来水一过,地上的胶管就成了一条扭动的蛇,前后轮的泥垢纷纷落荒而逃。面板、反光镜、座包、仪表盘,他清洗了三次,摩托车依然找不回青春的崭新面目。关了水龙头,老巷就静了下来。
林相武的家是那条老巷少数几间还会亮出灯火的老屋。大部分乡人早就搬去新居住区。那晚的电灯光像蛋黄,是暗夜结出的寂静之痂。他在门口摆开了茶几。跟平常不同的是,他多摆了一张空椅,多烫了一个茶杯。水壶冷漠地咕哝了起来,茶盏的碰击声在当时有些刺耳。琥珀色的茶水满了又空,另一个则是冷了又热。
长夜漫漫,一旦独坐久了,林相武的关节又酸痛起来。他和屋檐下那块爬满青苔的石头一样沉默。他忘记了时间。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除了天后宫外,所有的灯都潜入了夜色的湖底。下次浮出水面,就是村民出海捕鱼的三更时分了。远处海浪的涛声隐约可闻。
就在那时,有客人到访了。
这人坐在空椅子上,轻得像纸钱灰。他也不说话,拿起茶杯就喝。林相武没有去看他,有些人,你再怎么看,一转身就会忘记他的容颜。
斟茶,煮水,换茶叶。
再斟茶,再煮水,再换茶叶。
客人突然说话了,给你吃的,给你穿的,连老婆都娶给你了,还留了一间房子给你,这样都让你怨?做你的父母,惨过做你的仇人。
林相武只是埋头喝茶,斟茶,泡茶。那客人几时走的他都不清楚。乡野的老街巷,一旦静过头了就会作怪。
那晚,在村子灯光亮起前,林相武靠在木椅上睡去。他又梦见了云端的龟山。
林相武是在拂晓时分出的门,那个时候的村子没多少人会在街巷走。他全部家当就几件衣服,三百多元现金,还有一个放着车票的铁盒。其实不错了,他想,那个他记不起形貌的人最后营养不良死去时,只带走了身下一张床板和铺地的稻草。本来,他连那些都不想烧的,主持丧事的老人不允许。
林相武在的时候,没一个乡里人会提起他。他失踪后,乡里人综合了那天清晨目击者的说法,整理出了他那天清晨的活动路线。他先到理发店,把二十块理发钱塞入了门缝,然后到天后宫外拜妈祖,最后给村口的狮王爷换上了新的红布。村口开小超市的林国良后来又做了补充,我去开店时刚好看到他站在村口。看他当时好像一下想走,一下又想回村,在原地来来回回了几十遍。我就在那里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后来,他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吃了下去,林国良如此告诉那些乡里人。
那天清晨,林相武吃土吃得很仔细,直到舌头再也找不到半颗沙砾,才跨上了摩托车。当太阳从背后的观音岭探出来时,他没有回头。日上三竿,他回头了,看到的只有马路边的树,还有家乡的田野。
林相武是当天下午三点多到的海丰县。他当时路过一个村子,车轮碾过了一摊水洼,一名白衬衫男子从水洼旁的修车店朝他冲了过去。那男子的白衬衫没扣上,一跑起来,露出乌龟一样的腹部。他追上了老摩托车,在林相武的背上锤击了一拳,又在他的额头上拍了一掌。
你这车是开上天了?往水里开,你溅了我一身臭水知道吗?那人说。
在林相武的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被打。他没什么反应,仿佛那男子打的是别人。那男子见他没有反应,揪住他的衣领,差点将他拉下车。他要求林相武赔钱。林相武问要赔多少。
没一千你今天就别想走了,那人说。
林相武口袋里的三百多块是用来买冰淇淋的。他说没钱。男子又挥起了拳头。那时,路边老榕树下有位老人制止了他。那老人坐在茶几旁,背梳头,形容整洁。那男子松开手就跑了。老人招呼林相武过去喝茶。林相武刚好也有些口渴,便推车走了过去。
三杯热茶下肚,林相武也有些精神了。老人问他要去哪里时,他说去汕尾。老人奇怪了,说你要去汕尾,怎么不坐汽车?
那时的林相武,坐在他乡的榕树下,喝着他乡老人的热茶,还有寥寥数语的闲聊。这些普通生活景象让他恍若隔世。他从未在老家那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说他要去汕尾龟山区。他拿出了铁盒里的车票递给老人。老人只看了车票一眼,随后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问他要去那地方办什么事。
要去见见两个小孩,十几年前,他们被这里的人领养,林相武说。
是你自己的小孩?
我没本事,不想小孩也跟我一样,林相武说。
老人沉默了下来。他的眼里有轻视,更多的是替林相武感到无奈。
没办法,我爸好赌懒做,还把我妈打跑了,我也跟我爸一样烂,再不把他们送走,他们也会跟我一样,林相武说。他这番心声,从未向老人之外的第二人说起过。
领养的一般都不要去看了。再说了,小孩只三岁多,对你没记忆的,你去了只会添乱,老人说。
林相武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想通了黄师公带他去看鸟巢的含义。他担心老人误以为自己是在赞同他的意见,于是又摇了摇头。
我得了肺癌,晚期了,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两三个月,我想在走之前看看他们,我就想看一眼,一眼就够了,林相武说。他苦涩的眼珠子泛着黏稠的泪花。老人顿时就不说话了。他换上了新的茶叶,为林相武泡了一杯新鲜的热茶。林相武一饮而尽。
这茶好喝,林相武说。茶从口入,又从眼窝里渗出来。他又喝了一口,又说,这茶好喝。茶水不断从眼窝涌了出来。
那时,老人每翻下手里的车票,就朝他瞄一眼。林相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又不敢问。老人说,当年他是不是真的把孩子送到了领养人这里的家?林相武说是他朋友代为送去的。
这就对了,你这两个小孩怕是见不到了,老人说。林相武不说话。
你这车票是假的,老人说。他说他从未听过汕尾市有一个叫龟山的汽车站。这事我最清楚了,退休前,我是搞客运的,深圳惠州海陆丰,哪个汽车站有多少间厕所我都清楚,他说。他又说汕尾市也没有一个叫龟山区的,车票上的地址自然也是假的了。
立刻,林相武就变了。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在老人看来,他的眼珠子凝结在了他的眼睑内,泪未干,眼里的光就化作了灰烬。可是,他的嘴却自作主张地笑了起来。老人不敢再看下去。他从裤袋里拿出了六七百块钱,和着车票一起递给了林相武。林相武只想要回车票,老人硬要他收下钱。林相武心中恨他,自然就不肯收下,再三推辞不过,连车票都不要,起身就跑了。
林相武出了海丰县后,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西风当时从落日的秋色中跳了起来,残照把他和摩托车的影子钉在地上。他不回头,影子就被拉得细长。那个时候,青山依然没有改变春夏的黛绿,披挂了一串串暮光的璎珞。远方的公路瘦成了一匹布,山麓的树林结出了一间间村落民屋。不知何处传来了孩童的嬉闹声,林相武的心慢慢地醒了过来。
其实,老人当时一点破,林相武就醒悟了。黄师公七岁的时候就懂得配合他父亲“吊阴”,有时装鬼差,有时扮阎罗,把那些家属骗得痛哭流涕。
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疯了都是一个谜,他想。若不是昨天去医院检查,他或许从汽车站名上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的。那一刻,林相武想到了龟山。凡是与它有关的,大抵都是遥不可及的、与他无关的。他还没有死心。当时的天边有抹流云,云里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柔弱得像龟池的水影,又坚韧得像正在发芽的霞光。有朝一日,它会长成参天大树,那时,林相武就可以在它的下面安心睡去了。
这样一想,林相武又有了希望。这时,老摩托车却泄了劲。他只好下车,与它对峙起来。
就在那时,病痛终于想起了他。刚开始时,它只是礼貌性地挤了挤他的心肺,之后就将它们当作了沙包。林相武咳得倒在了地上。风没有改变方向。夜色走过的时候,林相武还在咳嗽。(任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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