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红梅恋爱两年多,中间隔着两个春节,去年腊月二十六,就是第三个春节到来之前,代俊林才终于鼓起勇气把刘红梅带回了家。因为新房建好了。看到传说了两年多的人活生生走近,赵春蓉愣在院门前,竟然忘了迎上去。
女孩儿嘴甜,老两口儿还没说话,她就先懒洋洋喊开了,叔叔孃孃好!
时已傍晚,新房建在山脚一块高台上。靠山由西向东走势,湾里所有人家房屋都坐西向东修建。难得的冬日暖阳天气,太阳搁在后山头,红彤彤照在对边山脊上,这屋下却已经暗沉沉冷飕飕。
听那一声喊,赵春蓉心里咕噜咕噜冒起水泡,这下心终于放下了——二十六岁再不结婚,儿子就算半根光棍儿了。前不久,她还托人打听了山后一家女子的情况,那孩子看上去是不那么漂亮,人却非常机灵,初中毕业后就在乡场上开铺卖百货,能说会道会挣钱——赵春蓉激动得身子发颤,抖着嘴唇对刘红梅说,快坐,屋里坐。代明军手捏香烟佝偻着站在旁边,傻愣着没敢开口说话。
这是刘红梅第一次进她家门的情形,也是最后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赵春蓉心里都是恨。又一年春节到了,儿子早早回来,甩着两只空手,孤单一个人。跟刘红梅耍朋友那两年,他连续两个春节没回家过,只正月初几回来留一晚上,像完成任务。当时,她对儿子怨恨又气恼,现在见他在院里无所事事来回走动,竟然比那两年不见人影更叫她难受。
尽管只住了一晚上,赵春蓉心里已经对刘红梅喜欢得不得了。那孩子看上去没有多少特别之处,不多言语,说话不徐不疾,眼睛谨慎地观察着周围,可能因为第一次来,显得有点儿拘束。吃过晚饭,两个去爬山。天黑尽人还没回来,赵春蓉打电话催促。儿子说已经下到半山腰。她提醒儿子,不要说老屋在哪里。儿子说,那没有啥,起先路过我就指给她看了,都是农村出生的,她不嫌弃。放下电话,赵春蓉特地去二楼检查了电热水器。这房子什么都好,可惜缺个带厕所的大卧室,年轻人住着不方便。
第二天,两个人早早起床,匆忙吃过早饭,包个“野的”走了。
刘红梅急着赶回去上班,每周只有一天休假。儿子没有车,刘红梅有一辆微型电动车,续航五十公里,只能在城里遛弯儿。所以,昨天两个人折腾三次才到家,先从果城坐大巴到镇上,再换中巴到乡上,之后打“野的”到屋前。儿子说明年计划买辆车。她责怪儿子脑子笨,应该在镇上包辆车“嗖”一下直接到家。儿子说刘红梅嫌破费。她说,关键时刻,该大方就应该大方。儿子说刘红梅不让他大手大脚。听儿子这么说,赵春蓉没再多言语,她承认这些话都有道理。另外,那天晚上两个人没有睡一间屋,也令她惊喜又意外,她认为这是对方父母管教严苛给孩子养成的好品德。
她清楚记得,他们离开那天是腊月二十七。
他们离开后,赵春蓉赶忙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说他们在滑雪场,电话那头风呜呜地吹着,围巾“啪嗒啪嗒”拍打着电话响。那种嘈杂声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电话那头才安静下来。女儿说,现在好了,我到服务中心里边来了,外边太冷了,风吹得人流鼻涕。抱怨完,她问,有什么事,妈你快说,娃在滑雪场里滑雪呢。赵春蓉停顿了一下,她觉得那话不该讲,可是不讲又咋个去呢?她说,你们滑完雪就赶紧回来,明天你开车送我们去果城给你弟弟提亲。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好,等一会儿我给你打过来。
说完,女儿把电话挂了。她隐约感觉有些不妙。
很快电话回了过来。女儿说,你们包个车去吧,我们今天刚出来,明天给幺女安排了游乐场,后天去爬山,导航显示回来需要四个小时呢。她沉默着听女儿讲。女儿讲了许多,找各种托词说明自己回不来。好!她声音低沉地说。她把电话挂了。她把电话丢在饭桌上往堂屋外边走。刚跨过门槛,手机就在饭桌上嗡嗡震动。她知道那是女儿打来的。后来她想,如果不接那个电话,也许事情会是另一种结局,也许那场提亲就按部就班在腊月二十八举行了,也许双方就莽莽撞撞把结婚的事儿敲定了,也许……
她内心是个优柔寡断总把顾虑放在首要的人。许多时候她能意识到自己性格中的这个缺点给自己带来的困扰。这个缺点甚至也是他们全家的缺点。她把电话拿了起来。女儿问她,她几乎是在责问,至少是在追问,她问,明天是去提亲呢还是只是双方父母见面?这个问题把她难倒了。儿子明确告诉她明天去提亲,可是女儿这一番话把她问住了。第一次见面就说提亲?他们没有做任何准备,也只见过刘红梅一次。女儿又问,代俊林咋个说嘛?刚带回家,马上就喊去提亲啊?对方有啥子要求?她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感觉脑子越来越不够用,支支吾吾说,不晓得嘛,去了再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不中用,尤其是脑子。
妈,你等一下,让华荣跟你说。女儿说。
此刻,代明军走到赵春蓉面前,眼巴巴望着她。叫女儿开车去果城提亲就是他的馊主意。他觉得安排女儿理所应当,开车去方便有面子,既展示一下家庭实力,女儿又能帮忙把把关。赵春蓉耐心等着电话那头说话。代明军让她打开免提。她勉为其难按开放在桌角上。两个人围着手机坐下。
妈,恭喜哟,要去提亲了。伍华荣说。
这个开场,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除了语气温和,态度也诚恳。
嗯。赵春蓉说。
她刚要开口重新说话,伍华荣就抢先说开了。他说,你说是不是?她没有回答。他话多,话痨,由他个人说去,好听的听,不好听的耳朵扇牛蝇子。伍华荣语速飞快,说,提亲要看真心实意,如果双方为了房子彩礼扯来扯去,那可不可以理解为对方爱钱比爱人更多一点儿?妈,我们首先要搞清楚,明天只是双方父母先见面认识,还是真的就直接说提亲。我觉得应该是先认识,毕竟你们才第一次见面。
是嘛。赵春蓉说。后来她反省,问题就是从那通电话开始整复杂的。如果不听他两个胡说,莽莽撞撞把亲提了,该说彩礼说彩礼,该买房就想办法凑钱买房,说不准孙子已经抱上了。可是买房的钱从哪里来呢?修那栋房子刚花去二三十万。早知不该修那房子,可是不修房子儿子又拒绝带女朋友回家!这一切像鬼打墙里搁着个巨大的旋涡。她压着耐性听伍华荣在电话那头讲。代明军几次抬手抢电话都被她打了回去。
伍华荣说,纯粹见面就简单,如果真是提亲,双方必定要谈到订婚房子彩礼这些。如果说彩礼,你们就说钱拿来给孩子们买房子。彩礼给过去就是对方父母的,他家还有个女儿在读大学,谈成房子首付款,彩礼实际上就是你儿子儿媳妇的。现代社会,没有哪个说孩子们结婚,对方必须给彩礼的,你嫁女给我才给了你四千块嘛!听到这句,代明军愤怒地跳起来,一把抢过手机。赵春蓉双手逮住他手腕,把手机夺回去重新放在桌角上。对方似乎听到了响动,提高嗓门问道,妈,你听得见吗?我这边游客中心人多太吵闹。她说,你讲嘛,听得见。伍华荣说,我没啥说的了,就是这些,你们不主动说提亲的事,看对方咋个说,如果对方说彩礼说买房,你们就说回家商量好了答复,千万别当场乱表态。赵春蓉说好。对面又说,雄赳赳地去!对方也一家农村人,不要怕!再怎么你还有女儿女婿给你撑着,气势拿出来。晓得你们手头没钱,二十万以内我借给你们也要支持小舅子把婚结了。听到这话,代明军兴奋地跳起来,激动地对手机喊,你莫操那么多心!你们安生耍,我们晓得安排。
代明军非要贪图那个便宜,非要等女儿开车送他们去。挂掉电话,代明军火燎燎给代俊林打去电话,他说,儿子,你去跟你刘叔商量一下,马上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忙着团年走人户,时间忙不过来,看见面能安排在初几上不嘛!儿子说没问题。至于儿子去说没说,对方同不同意,赵春蓉没有问,她已经在心里定好了时间。第二日早晨,她打电话给儿子叫他约在正月初七,她担心对方父母急着返程回去打工。不一会儿,儿子打来电话说确定好了。代明军听见初七,脸色沉下来表示反对,七不出门八不归家。于是,她又要求儿子去改成正月初八。时间改好了,只等着双方见面。有事悬在心里,她容易失眠,也可以这么说,那个春节,赵春蓉是在失眠中度过的。
女儿女婿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匆忙走了。女婿调侃说,还是回自家过年吧。
他看到新房子说的第一句话也难听。他说,哎哟,新房子呢,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真把女婿当个外人啰。层高三米四破费材料不?我干建筑二十年也不问问我。修五间卧室干吗?当然有必要嘛,代明军酒杯放在唇边说,儿子一间,孙娃一间,你们一间,孙女一间,我们一间,正好五间嘛。伍华荣刀子嘴,从不饶人,之前春节只有我们回来啊,没有看见你儿子半个影子的呀!代明军把酒杯重重杵在饭桌上,赵春蓉看到女儿脸上挂满无奈,女婿眼中全是愤怒。女婿说,你儿要结婚买房,你们先花一大坨钱在农村,要是换成其他姐夫,糊嘴吃饭都成问题,谁借钱给你们?那这次你儿的亲提还是不提?他话糙理不糙,可是其中的结,赵春蓉自己也没有搞明白,她就更不知道咋个跟外人讲清楚了,难道找个女婿就是专门来训人的吗?
那个春节,赵春蓉总感觉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罩在她心头。相反,代明军却很安静,是那种多年心病已了的安静。正月初七,下午天未沉,女儿带着外孙女回来了。如预料,女婿没有来,他坚决反对女儿开车接送。女婿对女儿说,你兄弟二十六岁了,这些事情应该由他自己安排操办!茶叶和酒他在果城买不更方便吗?还需要你从成都买过去?女儿很生气,气愤地说,爸给了钱的。女婿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思维有问题!女儿说,爸觉得成都买过去质量更好。胡说,女婿说道,同样品牌同样价格有啥差别,非要你带着幺女到处跑来跑去他才安逸?你这个护弟魔,你这是配合你妈老子继续把他当个妈宝男!独立,独立,一定要让他独立!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所有吵架,不了了之。
正月初八,晴天,早晨八点出发,九点三刻就抵达了果城。
赵春蓉再见到刘红梅,心里更喜欢了。她觉得儿子配不上她。她言语尽管稀少,但是干净利落,有主张。她问女儿怎么样。女儿顿了一下说,感觉不错,比代俊林强。她想,强才好,儿子不理事,媳妇强点儿正好管束。她问外孙女。外孙女说,舅舅女朋友真漂亮,眼睛大大的,脸圆圆的。就此,她女婿却不这么看,他说,一个九岁娃娃有啥眼光?听你们这么说,我感觉舅子找女朋友倒很像是比着他姐姐的模样在找,大脸,眼睛鼓出,像得过轻微甲亢,人偏胖。听他说话就倒胃口,赵春蓉放下筷子,女儿也跟着放下,餐桌上气氛骤然凝固。女儿看气氛不对劲,在桌子下边用力蹬了一脚,女婿才住了口。
饭桌上,可能首次见面,所有人都很拘谨。她和代明军没说啥话,女儿只顾着照看孩子,也没怎么说话,儿子紧张兮兮也不调动气氛,刘红梅缩在代俊林边上木着。代明军对刘红梅的爸爸说,老刘,喝二两?老刘说不喝,一直不喝酒,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代明军又劝了两次,对方坚持不喝,之后两人就没有话说了。代明军叫了二两泡酒自顾自喝起来。大家边吃饭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尬聊。饭后,儿子请大家喝茶。老刘说,广场上随便走走吧,晚上舅舅家团年,要抓紧回去。她看得出来,双方都想提孩子结婚的事儿,可是谁都没提。临别时,代明军把茶叶和酒递给老刘。老刘转手拿给刘红梅。他说提着赶车不方便。回到家才下午五点不到,时间还很早。代明军问女儿感觉如何,女儿说,刘红梅人不错,父母烟酒不沾,不打牌,长年在外打工挣钱,不是个懒散家庭。
代明军问她接下来怎么办。
赵春蓉没有说话,转眼望着女儿。
女儿说,伍华荣说借二十万支持俊林结婚,那就谈结婚嘛。
那你明天就去看房子嘛!代明军兴冲冲给代俊林打去电话交代。
赵春蓉仍然感觉有一种隐约的不祥,具体是什么她说不清楚。刘红梅父母说,现在恋爱自由,他们没啥意见,但是过日子要有个窝。有个窝就是喊买房呗。这房子,匆匆赶在刘红梅上门前搬进来,家具是赊的,外墙没钱贴砖,远看上去,就是一块正方体水泥块。女婿也不禁说些难听的话。他说,这外观颜色很不错,水泥砂浆原色,有点儿工业风的味道,不过立在这块高台上显得有点儿突兀。她明白他说的意思,整个湾里所有人家外墙都贴了瓷砖或者喷了明亮的真石漆,就她家的房子古里古怪外墙没弄坐在那里。她看到女儿横了女婿一眼。女婿不服气地说,我认真说的,比那些贴苕里苕气墙砖的好看许多。
第二天,那不祥就应验了。
她跟着女儿回到成都。这些年,她一直替女儿照看孩子。如今孩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她得空较多,在住处楼下邻近工地食堂做洗碗工。早中晚三顿刷,不忙,闲余时间自由安排。闲时,她便回到家里打扫、清洗、准备晚饭。她对此种状态很满意。女婿笑呵呵问她,妈,心里乐开花了吧?要娶媳妇了。这个狗东西,心眼儿不坏,说话刻薄,脾气暴躁,经常折磨家人。她说,就那么样嘛!她不喜欢说旗帜鲜明的话。女婿说,你看你,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开心就是开心,喜欢就是喜欢。看你表情,心里是非常满意哦!她没有回答,推开厨房门准备做晚饭。
她听到女婿在餐桌旁对女儿说,我才想到代俊林没法首付三成,天府新区他名下有一套房啊。女儿没说话。女婿接着说,果城房子买下来再加上装修,全部弄下来至少六七十万。她放下手中的菠菜,洗碗槽已经灌满水,她伸手拿掉下水盖,水哗啦啦快速降下去。女儿说那怎么办,短暂的安静过后,女婿说,我也不知道嘛!又是短暂的安静。女婿说,我猜想问题出在你兄弟身上,为何结婚就必须只能在果城买房呢?告诉对方在天府新区有那么个大房子不就得了啊!他家两个女儿,你妈一个儿子,就必须随她家意愿定居在果城?说传统点儿,这是入赘,人家两个女儿就要求女婿必须定居在他们所在的城市,那么你妈一个儿子是不是也该要求必须在你老家安居呢?安静。长久的安静。她听到女婿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家里卡上只有七十万,且是抵押贷款来的,全是负债。天瞬间崩塌了,赵春蓉觉得。那一整晚,她没能入睡,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间挣扎。她后悔当初同意用儿子的名额跟女儿共同购买了那套房子,若不买,那四十六万剩着……她又听到女婿说,小舅子结婚我不能反对,只能支持。可是家里就那么点儿钱,何况钱是你在管,现在我没有工作,短期内也不打算再找工作,三两年也许没有收入,本计划用这钱做点儿小事情养家糊口。总之我是支持的,你们家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她听到这些,心里很难受,第二天把抱怨给女儿讲。女儿说,当时买房大家都同意的啊,哪个晓得他耍个果城的女朋友就非要在果城买房?以前大家一直考虑他到成都发展!当时说买房,发生过分歧,原本考虑买在德阳,女婿坚决反对,主张买在成都。他说,买在德阳干啥,舅子不在德阳工作,你们不在德阳生活,买了闲在那里吗?代明军不以为然,代俊林也认为买在德阳好。你个乡下人,只是地属德阳,隔了一百多公里八竿子打不着!女婿大声说道,情绪非常激动。代俊林说,买来孝顺父母嘛,以后我要住再买就是。听舅子这么说,女婿瞬间发火了,他说,不是,他是骂道,以后再买一套?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赚钱容易得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代明军掀起一个小木凳朝女婿砸了过去……幸好没有砸着,女婿丢下筷子,跨出堂屋走了……
女儿也只好跟着走了,他们三个没心情继续再吃,剩一桌子菜凉在那里。
赵春蓉辗转反侧,她想了一整夜也没有想清楚。谁都没有错,可是谁都好像有错。如果没有买那套房子,现在处境就不会这么苦痛。她鼓足勇气对女儿说,你们把那四十六万还给我吧,我也不要你们借钱,你还给我,不够的我们自己想办法。女儿被她这突来的话震惊了,半晌没有说话,立在餐桌前低头削苹果。削完,她一剖为四,分出一瓣给女儿,又给她一瓣。女儿说,妈,你糊涂了,房子在代俊林名下,钱全都付给了开发商,等于是我们放了一大笔钱在他名下!赵春蓉说,我不管嘛,反正你们还给我,当时是你们喊买房子的!女儿眼眶里噙满眼泪,没再说话,进卧室推上了门。她落在了黑暗的陷阱里,不知道该如何办才能爬出去!她推开门走进厨房。这时,女儿从卧室跑出来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妈,你想清楚,是我们把钱给了你儿子,房子在他名下,现在你来这么逼我们!说完,女儿哭着跑回了卧室。
母女俩陷在僵持中。到第三天,代明军给女儿打来电话讲,你弟弟房子快看好了,潜台词就是让女儿把钱转过去。女儿不表态,女婿说他全力支持。赵春蓉没跟代明军说实情,更不敢跟儿子讲。她只沉默着,沉默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可以避而不谈,可以尽量往后拖延,可以短时间遮掩。那几天,她眼睛看东西都像有重影,她怀疑自己得了白内障,她分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女婿说,让代俊林算个总账吧,看总共需要多少钱。跟对方先谈好彩礼,还有订婚费用,之后算清楚首付款、办婚礼的钱和装修款。赵春蓉看女儿脸色苍白凝重,神情忧难不语。她也决定不说话。女婿又说,总得算个明白啊,如果买了,对方反悔不结,一大笔钱套在那里!现在房子到处都在降价。赵春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悔恨当初女婿主张买那套房……女儿说,妈,你倒是说话啊。她不说话,她铁了心不说话,她只恨女婿……赵春蓉说,对方让先买了房子再谈结婚。女婿推门跨了出去,有烟味儿从门缝里飘进来。女婿跨回来激愤地说,就算四十六万全还你,这个婚你们也结不起,成都这房子没有办产权不能交易,果城买房只能首付六成,我大致给你们算过总账,至少需要六七十万。另外,你们发疯似的催你儿子结婚,结婚了你们一样催着他生娃,对方父母长年在外打工赚钱肯定不能给你带孙子,你去给他们带娃连你那三千工资也没有了,媳妇怀孕到再工作至少一年没有收入,目前你儿子几个月找不到工作,别说供按揭,到时候连奶粉钱都拿不出来。老汉乡场上卖猪饲料月赚几千块顶得住吗?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只想马上起身去睡觉。不,她就像在梦里,不得不面对一个模糊人影对她肆意刁难。最后她听到女儿大声喊道,代俊林,你告诉对方你在成都有套大平层,你那份比例价值一百五十万,比果城买套房六十万多出九十万资产,这么跟她说她要还是不接受,这个婚我们就不结了。
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竟然瞬间就陷入了崩塌的境地。
女婿说,妈,你别操心,年轻人必须靠自己努力,就算结了婚,没有钱过日子,要不了几天照样离婚。你看现在离婚率多高。
她知道所有人肚子里都积着怒气,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提及儿子的婚事,包括她自己。后来,儿子终于找到了工作,是在几个月之后,不在果城,经过同学介绍去了西藏林芝。
她说你跑那么远干吗呢?果城找工作不好吗?儿子冷淡地回答,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看得上我的我又嫌弃人家。她想,他就是嫌工资低,不愿意干重活笨活,脸上挂不住。再后来,儿子说跟刘红梅分手了。再后来儿子连消息也难有了。
赵春蓉时常想,刘红梅人看上去挺好,怎么会说出你爸妈活了几十年连买套房子的钱都拿不出来那样的话呢?就因为这句话我决定跟她分手,儿子说,你可以说我,但是不能说我爸妈!她怀疑分手不是儿子提的,是人家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他。第一眼看到刘红梅,她就觉得儿子配不上。儿子那么说,只不过是要面子。
代俊林说,过完十五,还去西藏。赵春蓉内心反对。想到去年的事,对儿子有亏欠,她又不好反对。人晒黑了,腮眉上有高原红,说话也不那么顺溜了。女婿的同学在昌都待了几年,一个四川人,每回来女婿家耍,都听不懂他在说啥,话里那边口音很重。儿子目前依旧单身。女儿开玩笑说,叫他在当地找个家里有几百头牦牛的女娃儿嫁了,一辈子躺平。真结婚在那远地,她心里舍不得,何况听说高原待久了对心脏不好。
他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来回走动,不去拔菜,不去帮着烧火,也不去找人打牌。以前回家,他总是扔下行李骑上摩托就没了踪影。她故意提高嗓门对儿子喊,明天我们去外公家团年,几个老表都要来。儿子愤愤地说,不去!去年正月初二,外公家团年,几个老表坐在一张桌子上打麻将,他还得意洋洋地教训一直不谈恋爱的二表哥说,年轻人嘛要孝顺父母,早点儿结婚生个孙子给父母抱。她当时听见,仿佛看到自己怀里已经抱着个胖小子。女儿也劝说他留在四川。儿子说,我个人的事,要你管那么多?她觉得女儿说得对,但是代俊林一意孤行惯了。
其实儿子尝试过努力留在果城,但是这两年,工作的确难找。儿子想,长期工作没落实,先做些临时兼职,多少挣个房租钱。所以他去做兼职,但只做了一次就放弃了。那事听他讲起来简直像个笑话。
一个老同事介绍他去售楼部做形象大使。什么形象大使呢?当青蛙!就是穿一身青蛙皮站在售楼部门口招揽客户,两百元一天。只要有车有人经过,就马上喊,看房呀,看房呀,这边请,周末大促销!不只招手,边上还架着个手机直播。没想到他扮演的那只青蛙突然火了,直播间里呼啦一下窜进上万人,搞得果城人尽皆知。回到家已经快十点。刘红梅坐在床沿上刷手机。代俊林走过去说,咋个没有反锁门呢?那套房子是合租房,一间的认识,一间的不认识。刘红梅没有搭理他,眼睛盯着手机看。
代俊林说,睡吧,有点儿晚了。
刘红梅把手机举到他眼前说,当青蛙好耍不啊?
代俊林偏头不看她眼神,坐到床上脱袜子。刘红梅去端来一盆水。代俊林抬手去接。刘红梅把水盆甩开,反手推到代俊林鼻子上,眼里充满愤怒,面庞涨得通红,吼道:
“你给我跳进去啊!”(吴洋忠)
华文国际网 版权所有 2025 © 邮箱:13516590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