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我都处于一种显而易见的恍惚中,从郊区回公司后,眼睁睁地看着邻桌靠墙这个原本属于Q的工位上的物品,被前台一点点地收进纸箱里。收完后,她甚至使用了一种刺鼻的清洁剂,把Q使用过的桌椅板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洁,好像Q感染了某种危险的病毒,需要这样消杀。
Q入职也就一年时间吧。第一次知道我旁边要来一位女同事时,也是下午。那天,HR路过我们这片工区的时候随便说了一嘴,说即将入职的是个“爆炸头”。我们都笑了。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公司,来个爆炸头不容易。
Q人高马大,典型的北方女孩儿,大概得有178厘米。入职当天,她在椅子上调整辗转了好半天,仍觉得不得劲,她的身高与这把人体工学椅的高度有点不匹配。是我带她去公司最大的那间会议室换的椅子。
Q的人设是我们荤素不禁的大姐姐,万事都大大咧咧,染了新头发,换了新美甲,文了新纹身,或者又在某个主播那里搜寻到奇怪的办公室小零食,均会第一时间分享。这样的性格,当然也会反映在办公桌上。反正是这样,在前台拾掇之前,Q办公桌的可使用面积刚刚好就是垫在桌面上的长条形电脑保护垫的面积,其他地方则被公司统一下发的台式月历、水杯、纸板台面收纳抽屉等等杂物给塞得满满当当。
收拾到中途,前台在某个角落里掏出一只发蔫的苹果。她拿着那只苹果看了好半天,似乎是在确认那是不是真的苹果。之后,那只苹果就被她丢进了垃圾桶,而没有收进纸箱。反正都是她做主了。
前台走后,我盯着垃圾桶里的苹果看了好久。
Q就是坐在我挑的这把椅子上,陪了我们一年。她的岗位是商务经理,有好多个上午,她都趴在工位上呼呼大睡,那必然是前一天熬得太晚了或者是喝得太多了。集团有规定,所有人都得按时打卡,没有例外,所以她不得不赶早来办公室睡。商务经理这活儿就是这样的,需要频繁地去跟人打交道,每次下班前她补好口红挎上小包,都会对我飒爽一笑:“今晚又要出台。”整个部门至少有一半儿的活力是Q提供的。我的左手肘再也没有人肆无忌惮地拨动了。
今天是新年后的第三个工作日,我还如在水底,浑身湿漉漉的,又冷又疼。
小柔打来微信语音电话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没觉察到。小柔说她已经到了离我公司不远的餐饮一条街的泰国餐厅门口。我问去泰国餐厅干什么。她说昨天不是约好的吗,今天是她返京上班的第一天。我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正准备挂电话,小柔说要是想吃别的也行。
那就去“跳水”吧,我说。小柔答应了。
“跳水”酒馆也在餐饮一条街,最里面的小门面,氛围让人放松,老板松哥除了喜欢抒情摇滚外,最热衷的就是收集世界各地的奇怪玩意儿。大个儿的保真麋鹿头,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从西部牛仔那里收来的穿了几十年的原味儿老牛仔裤什么的,都随心所欲地挂在酒馆里,把“跳水”装饰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杂货铺。那些东西看看还行,酒馆里真没什么好吃的,我一般跟小柔都是吃完饭再过去喝两杯,再走回我租在附近的大杂院民房。
小柔见我的第一眼就看出我出了点儿问题,连着问了好几遍。问题肯定是出了一点儿,这我知道,但是我告诉她我暂时不想说话。陪着我连干了好几杯常喝的IPA啤酒后,我的嘴巴才开始受我支使。
我说,你记得Q吗?
Q?你同事吧。小柔说。
我说是的,像个大姐姐。
她怎么了?
她走了。
走了?你们公司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年刚过完就开始裁员。
我的意思是走了。我说。
小柔疑惑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的意思是死了,今天上午公司有车,带我们一起去殡仪馆见了最后一面,然后就火化了。我站在殡仪馆外,看到烟囱里冒出来热气腾腾的气。她的工位也被全部清空,还用消毒液里外消过毒。我说。
我听到小柔吞口水的声音。
我掏出手机,又扫立牌上的二维码随便下单了几杯什么酒。我还没放下手机,酒已经递了过来。一切真是凄凉啊。
怎么这么突然?是出了什么事吗?小柔说。
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说是返工前的最后一晚,初六,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我又干了一杯。她其实经常喝多,我知道。
太可惜了。小柔说,Q多少岁?
三十七。
哎,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小柔也端起眼前的新酒,喝了一大口。接着说,Q人这么好,听你说过好多次。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有一种感觉,她的死和我有关。反正谁的死都和我有关。
小柔本来坐在我对面,犹豫了几秒,坐到了我左手边来,搭在我的手肘上,说,你别乱想。
我喝了一大口,说,你记得过年前你给我买的苹果吗?
苹果?是的是的,是看直播的时候我自己买的,顺手给你下了一单,大凉山的糖心苹果。好吃我再给你买一单。
你寄到我公司来了。我说。
是吗?我忘了,可能忘了切换地址。小柔说。
我在公司没放水果刀。我说。
小柔看着我,眼光有点奇怪。
那天是公司年前最后一天上班,只有我和Q两个人来了公司,只有我和她年假用完了,要来公司打卡。我说。
你别吓我,没事吧?小柔抚摸着我的左手肘。
到午饭的时候,我跟Q都没出去吃饭,外卖都停了,那天中午还下着小雪。我拿出苹果,说没有水果刀。Q说她有水果刀,主动帮我削了苹果,我跟她一人一半,算是午餐。我还多送了一个苹果给她。在把苹果切成两半的时候,Q割到左手的食指,流了血。她用抽纸按了伤口好半天,换了好几次纸,还流,我就去楼下便利蜂买了创口贴。上午在殡仪馆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创口贴。
小柔贴着我,把我抱进怀里。
Q有可能是因为那个伤口感染,得了破伤风吗?我说。
小柔抚着我的后背,轻声说,警察肯定检查过的,你别乱想。
我和小柔在酒馆里抱了好久,之后才步行回我租住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在客厅地毯上要了她,对她肉体的渴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连续几天我一分钟都没睡,这样下去我肯定要崩溃的,我想要累到大脑死机,却越来越清醒。
小柔窝在我怀里,也没睡着。
我住的民房是胡同大杂院其中一间改造的,装成了loft的格局,睡在床上,通过楼梯顶上的玻璃能看到一小块天空。那块天空是墨绿色的,而不是黑色,为什么呢?
在床上辗转很久,还是毫无睡意。我摸摸小柔,说,还是睡不着,我想再喝一杯。
小柔起床开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剩下大半的干红,给我倒了一大杯。我一饮而尽。
我说,我看着前台收拾Q的物品,便主动提出帮着她一起收。在右边抽屉柜里我摸到了那把水果刀。趁前台不注意,我把刀塞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小柔安安静静地坐在我面前。真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那真的有可能是一把凶器。我说。
刀呢?小柔又给我满上了。
我起身,从每天随身背的双肩包里拿出那把小刀,放在我和小柔身前的桌子上。我认真盯着它,刀柄像是某种红木的,应该很高级,我也不懂,套着的皮套看起来质量也很好。我抽出小刀,有赏心悦目的弧度,刀刃上錾刻有细细的水波纹,小巧精致。
小柔跟我一起看了一会儿,过了好半天,她拿起小刀端详着,说,这把刀跟“跳水”二楼楼梯上挂过的一把刀很像。
我又喝了好多杯,直到眼睛再也睁不开为止。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时,小柔已经走了。我头痛,叫了外卖,吃完再去公司。一直挨到晚上九点多,才打卡下班。我又去了“跳水”。
这次老板松哥在,还有两三桌其他客人。
我点了几杯酒,问松哥有没有空聊聊天。松哥笑着答应了。
来吧朋友,走一个。松哥说。
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我和松哥都喝到了愿意说话的程度。松哥说,兄弟,看你今天是有心事。
是的松哥,这个城市人人都有心事,只是有的人不表现出来。我说,松哥,二楼楼梯拐角处的那把水果刀还在吗?
松哥愣了一下,你见过那把刀?新年来开店时我就发现那把刀不见了。不过那把可不是水果刀,是我从非洲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食人族的刀。
真食人族?我说。
那还有假?据说食人族还亲自使用过,刺不刺激?导游说的,食人族用鱼跟附近胆大的居民交换刀,在刀刃上抹上他们自己制的一种液体,这种液体一遇到血便成剧毒……
我提起Q,问她认不认识。
松哥激动地说,当然认识啊,Q姐在北京地下摇滚圈是有名号的。
看来松哥还不清楚Q的事。
不过有日子没来店里了,弄不清干吗去了。你怎么认识她?松哥说。
朋友的朋友。我说。
哦哦,下次一起来。来,接着喝。松哥说。(马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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