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夜风透着清冷寒意的夜里,下弦月孤悬于半空,洒下朦胧月光,将四下照得影影绰绰。四下静谧无声,唯余一道幽暗且苗条的身影,在密林簇拥环绕的山路上,仿若孤魂般踽踽独行。余小鹅,这名女子,此刻满心懊悔,只因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张家家族墓地附近,她背上竹筐里,装着白日才离世的孩子。按此地老规矩,未成年的孩子故去,是断不能葬入家族墓地的,只能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埋于墓地边角之处,似要把这夭折的悲伤,也一并隐匿于黑暗中。
余小鹅十八岁踏入婚姻,如今二十四岁,六年时光,本应是满溢希望与生机,可命运弄人,她先后诞下的三个孩子,都早早夭折,生命如风中残烛,逐一熄灭。她在痛苦泥沼里挣扎,大娘和婶子常劝她再生,可她满心抗拒,想着以自己的性命换孩子顺遂,方能无愧于张家祖宗先辈。无奈之下,她向丈夫询问主意,丈夫张士才,小名木头,人木讷得像那朽木,给不出只言片语慰藉;问婆婆,婆婆也只是默默抹泪,以泪作答。待埋葬了孩子,她一路脚步虚浮、满心忐忑,过往遭受的白眼与鄙夷,如鬼魅般缠着她,挥之不去,脑海里不断翻涌着婚后种种不堪境遇。
岁月如轮,不停轮转,日子看似平静流淌,实则暗潮汹涌。丈夫木头,那股子色欲和蛮劲,一到夜里就发作,仿若发情的野兽,折腾得余小鹅不得安宁,直至夜深,他倒头便睡,呼噜震天,独留余小鹅在暗夜中,泪湿衾枕,哭至天光破晓。如此折腾月余,余小鹅察觉月事没来,心下暗忧,果不其然,两月过去,依旧不见动静,新生命在腹中悄然扎根。
孕期漫长,终迎分娩时刻,余小鹅满心焦灼,前三个孩子的悲惨结局,像噩梦般纠缠,让她在希望与恐惧间徘徊,忐忑难安。恰在此时,娘家婶子寻来,带来个催生 “妙法”,说是孩子出生时,剪下一脚趾,埋于大门外槐树下,就能保孩子平安康健,村里早有先例,几家如此行事,孩子都茁壮成长。余小鹅虽满心不忍,却也无奈,偷偷备下剪子,藏于枕下。待孩子呱呱坠地,接生婆与婆婆先后离开,屋内只剩她与啼哭婴孩,一闭眼、一咬牙,决然剪下那脚趾,孩子哭声凄厉,惊飞檐下燕子,直冲向云雾深处。她颤抖着手,舔净血迹,简单包扎,告知婆婆,婆婆听闻,脸上竟泛起欣慰笑意,赶忙去请神婆,一番忙碌,摆上香炉贡品,燃起三炷香,香燃而尽,众人皆喜,神婆赐名 “黄小”,称是黄仙庇佑,自此,黄小成了全家希望,神灵黄老太也被奉为上宾,好酒好菜供奉不断,尽享尊崇。
说来也奇,自黄小降临,余小鹅又接连诞下二男二女,个个康健,往昔阴霾似被一扫而空。这般情景,不禁勾起我对故乡神灵之事的回忆。咱汉族,虽无全民族信奉的宗教,可那远古传下 “天地万物皆有灵,风雨雷电具为神” 的念想,深深扎根于民俗信仰,认定有超自然神灵主宰世间,故而神灵崇拜之风,代代延续。
在故乡那片土地,神灵似那缥缈云雾里的神秘客,来无影去无踪,适应力极强,不论温润南方,还是粗犷北方,都有其 “踪迹”。相较南方诸神藏于朦胧雨雾、神秘莫测,北方诸神功利色彩直白袒露,各路大神小神,仿若应着人欲所求,匆匆登台,身世、教义都来不及细细雕琢,就被供上神龛,受众人朝拜祈愿。
故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若都藏着神灵精魂。村头那棵百年老槐树,宛如威严巨人,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分枝蔓延,树冠阔达,郁郁葱葱,主根盘错,裸露于地,还被悉心护起。树上奇异大疙瘩,传说是村里历代贤能化身,举人、秀才、将军、学者辈出,如今外出闯荡、学业有成者亦不少。树上红绸飘舞,它早成风水树、命运树,承载乡亲祈愿,不容亵渎。曾有张家儿郎张树良救落水孩童牺牲,本已枯朽的槐树,次年竟抽新芽、绽新枝,众人皆言槐树有灵,此后,但凡村中有疫病灾祸,猪瘟、鸡瘟、旱涝肆虐,乡亲们便自发凑钱,备好贡品,齐聚树下,磕头祈愿,盼槐树显灵消灾,保来年风调雨顺、平安顺遂;哪家孩子夜啼不止,也会请师写咒,树下念诵,置于枕下,常能奏效,尤其求雨时,主祭领头,念咒跳神,仪式庄重,槐树宛如乡土守护神,护佑一方。幼时的我,对它满心敬畏,路过都要绕着走,生怕惊扰。
轧麦子的碌碡,也是乡间 “神灵” 寄身之所。往昔农村,习俗使然,娇弱孩子要认碌碡为干娘,盼如它般刚强坚毅。年五更,抱着襁褓婴孩,摆上供品,燃香烧纸,念叨祈愿,自此结下干亲,逢年过节,定要上供,水饺常留,成了贫寒人家老人孩童的 “稀罕物”,也算一份别样庇佑。
椿树呢,多被视作干爹,专为个头蹿慢孩子准备,尤其十多岁女孩,认下椿树,盼随它快快长高。认亲时,烧香摆供,磕头念叨 “椿树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偏有那说错的女孩,误说成 “我长粗来你长长”,结果到老也没长高,成了乡间茶余饭后的奇谈,也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黄小自出生便体弱多病,大病虽无,小病不断,让家人揪心。听了二婶子讲村里拜物为亲之事,余家心动,门口石碾便成了黄小 “干娘”。那石碾,石质坚厚,在山乡岁月里静立,承载着守护使命。一番仪式,摆点心、燃香、烧纸、放鞭炮,黄小磕头认亲,起初年幼,只觉新鲜好玩,年岁渐长,在玩伴同学目光下,对着石碾叩拜,满心难堪,渐生抵触。奈何岁月无情,木制碾杆经风雨侵蚀腐烂,后又有电力磨坊兴起,新时代浪潮滚滚而来,石碾这位 “干娘” 终被弃于角落,往昔荣光不再,成了被时光遗忘的 “旧神”。
还有那幅古画,绘着白须老者,鹤发童颜,倚石而坐,手持虬龙杖,脚边满是奇花异草,神秘而引人遐想。有人猜是医圣先贤,因药铺多挂此类;也有人说是画主先人,兼具医者与通灵者身份,医巫一体,传承神秘家学。我幼时,见他大旱之年,赤足率众人抬着猪羊,游行祈雨,一步一叩,拜天拜地拜江河,后至庙宇,献牲血、奉稷粟,跳起奇舞,仿若沟通天地,只是雨常不至,不知是何缘由。我也曾求他医病,哮喘折磨,他用黄纸烧灰为药,我未服用,后县城治愈,也无从评判那画中神灵实效几何,只觉神秘莫测,让人敬畏又疑惑。
乡间动物,亦被视作神灵化身,主管繁衍之事。每年春节,父辈祭祀天父、地母、灶神诸多神灵时,不忘祭拜六畜之神,正月十五,蜡烛照窝,祈愿牲畜兴旺。往昔牲畜满圈,后遭盗贼袭扰,从鸡鸣狗盗至牛羊失窃,人心惶惶,家业凋敝。即便如此,乌嘴头黄鼠狼(黄仙)仍受尊崇,乡间传说纷纭,有杨姓男子伤黄鼠狼后患病,捕杀方愈,老者却因此染怪病离世;马家女主人踩死黄鼠狼,月余男孩病故,还有黄鼠狼于麦秸垛上诡异起舞,这般故事,添了神秘,也让人对动物神灵多了几分忌惮,仿若它们是被神秘面纱笼罩、喜怒无常的 “隐者”,西方故事里魔鬼藏身猪群,驱猪坠崖投湖,若抛开人类好恶,何尝不是另一种被误解、污名化的 “神灵”,有着反抗与无奈呢?
细究起来,神灵恰似被人操控的木偶,形象、能耐皆由人定,又如唢呐,随人鼓吹。造神者多是心怀欲念、求安宁却无力自足之人,咱们亦如此。故乡有老先生,擅编民间故事,虚构神灵神迹,三分真七分假,传着传着,仿若成了正史方志,各地争邀着墨,我虽警醒,却也在远客来时,讲上几段,炫炫乡土 “底蕴”。咱们秉持趋利避害,需庇佑时,将神灵捧高,无回应,便弃旧迎新,毫不留情。
曾见废墟中那无头神像,往昔受万人拜,如今与砖石无异,恰似神灵命运,被造、被拜,又或被弃、被忘,所谓无所不能,不过是张口头支票,兑现与否,全在人心。故乡区分实病虚病,虚病求巫医,三叔家妹妹高烧月余,医院难治,巫医登场,一番仪式,“神药” 下肚,公鸡还愿,高烧竟退,三婶子自此虔诚供奉,深信不疑。
张士才(黄小)一生波折,自幼体弱,学手艺半途而废,成了 “小炉匠”,婚后重男轻女,还施家暴,妻儿离他而去。六十三岁,与流浪女人相伴,六十五岁寿终正寝,乡亲念着黄老太恩泽,盼继续护佑那女人,也算给这段尘世故事,添了个看似 “圆满” 的尾音,可这圆满背后,又藏着多少人间冷暖、神灵 “戏份”,唯有这片乡土、悠悠岁月知晓了。(聂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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