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从旷野的四面八方吹过来,冻得我鼻尖、脸颊、耳垂通红通红,和路边菜地里的红萝卜一样。我提了提装换洗衣物的布包,拉着嗓子问祖母:“还有多远啊?”
祖母挎着大竹篮,篮子里堆满画着红点的馒头和米糕,早上它们还热乎乎软乎乎的,这会儿早就冻成硬疙瘩了。她停下脚步,把篮子换到另一只胳膊上,看了看远处说:“过了前面的灶王庄,还有三里地就到了。”
我们要去离家七里外的姑奶奶家做客,她家添了个小孙子,要办满月酒,亲戚们理应去热闹热闹。但这时候家人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就派我跟祖母两人当代表走一趟。我刚刚放寒假,抱着铜手炉边看电视边烤花生,当然不肯去。但是,母亲说:“姑奶奶家办酒席,最后的甜菜总会上一道藕粉圆子的,你真不去吗?”我太喜欢藕粉圆子了,尤其是红豆馅儿的,但平时根本没机会吃,只有到了酒席上才能偶尔碰到。我思考了两分钟,很没出息地放下手炉,穿上棉鞋,跟着祖母出发了。
但出了村我就后悔了,万万没想到今天的风这么大,天这么冷,风从领口袖口灌进来,冻得我直哆嗦,却又不忍心让祖母独自顶着寒风去周家庄,只好硬着头皮跟她一起赶路。我不知道祖母是如何在萧瑟的田埂中找到正确的路的,在我看来,这些小路都是一样的衰草连天、纵横交错,一样带着过路人放野火烧出的漆黑伤疤,但瘦小的祖母背着沉沉的篮子,笃定地一步一步领着我往前走,有时还会抄近路从长着冰碴子的麦田中间穿过去。我问了无数遍“还有多远”,她虽有些不耐烦,但每一句都回答我了:“还有三里地,还有两里地,看,前头就到了……”
姑奶奶家在周家庄的最西边,我们老远就看到她家院子里热气腾腾,甚至还能在风里闻到炸肉丸子的气味。我的脚底似乎一下子变轻了,身上也出了汗,关节像涂过润滑油一样变得灵活起来,走路甚至有点蹦蹦跳跳了。祖母说:“你要稳重一点,要像个姑娘样子,不要闯祸,不要惹人发笑!”
对这些啰里啰嗦的话,我完全充耳不闻,一口气跑进院子里了。正在忙碌的姑奶奶,看见大口喷着热气的我,高兴地招呼:“哎呀,我家赛小子来啦!”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红糖茶和云片糕,看着满院子摘菜、洗菜、杀鱼、拔鸡毛的亲戚们,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站在那里不说话。姑奶奶问:“你跟谁来的呀?”
“奶奶。”
“你奶奶人呢?”
“在后面。”我顺手一指,祖母正好到了院门口,别人看到她,也就认出了我,他们笑着说:“这就是你家的孙女呀?小时候皮呢,现在长成大姑娘啦!”
“从前在我家灶膛里烤山芋,锅都被她捅破了……”
“爬到我家厨房顶上往下跳,我魂都被她吓掉……”
“听说清明的时候,她把老祖宗坟头都踩塌了,哈哈哈……”
“小时候到我家骗香瓜吃,说要给我家晓伟做媳妇的,你还记得吗?哈哈哈……”
这场面令我很恼火,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变成我的审判大会了呢?我觉得她们笑的声音太刺耳,就躲到厨房去了。厨房热腾腾的,两个碳炉子、三口大灶都炖着东西。掌勺的是二奶奶,她是我们村里的妇女主任,既识字又能干,家里还有很多书,我最喜欢到她家玩。
我叫了她一声,看着她把一堆黑的白的香料从纸包里拿出来,装到托盘上的碟子里,便问她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她虽然很忙,却耐心地告诉我:“红色的是花椒,黑色的是八角,尖尖的是丁香,树枝一样的是桂皮,这个圆圆的叫豆蔻……”
“豆蔻?”我记得前阵子在言情小说里看到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知道了这是杜牧的词,还以为“豆蔻”指的是豌豆的嫩芽呢,没想到居然有植物真的叫“豆蔻”。
我想不通豆蔻跟少女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娇艳欲滴的豆蔻花。当然,二奶奶更不知道。她随意地抓了一把香料,扎到纱布袋里,扔进红烧老鹅里去了。豆蔻以及其他的香料就在锅里一起咕嘟咕嘟了,我觉得甚是无聊,就走到灶后面,要帮姑奶奶的婆婆烧火。老婆婆没有拒绝,但姑奶奶喊我去看小宝宝了。我走进还挂着大红双喜的房间,看到表婶头上扎着个手帕,正在喝一碗雪白的猪肚汤,而小宝宝躺在她身边,满脸通红,闭着眼睛吸自己的嘴,看上去很像姑妈家的小猪。当然,我不会说出来,而是问表婶:“我可以抱抱小弟弟吗?”
“不能哦,天太冷了,宝宝会受凉的。”
“哦。”我默默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去找小朋友玩呢?”
“我不太认识他们。”
“晓伟呢?他有游戏机,你去找他玩。”
“我不玩游戏机。”
“那怎么办呢?我这里又不能看电视,要不你拿本书看看?”
我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六个梦之青青河边草》,坐到一旁就看了起来。从小到大,唯一能让我安静很长时间的,也只有看书了。书里仿佛有一扇门,我进去了,就会忘记外面的喧闹,完全沉入另一个异样的世界。我才进入青青和小草的情绪里,就被喊出去吃饭了。跟一群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被安排坐到正厅里,桌上摆着香肠、皮蛋、泥螺之类的冷盘,等人坐齐了才会上热菜。原本我会很期待这顿大餐的,但手里的这本书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连藕粉圆子都不那么惦记了。直到外面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响,宣告宴席开始,我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折起来,拿起筷子吃饭。
这一桌除了我的祖母和几个女性长辈,其余都是小孩子,吃起来就不用太拘束,我随便夹了几口菜,想吃饱了赶紧看我的书,但祖母不同意,说我:“又没规矩了!”我赌气放下了筷子,这才注意到对面的小男孩,一直在偷偷看我,见我被骂了,还咧着嘴嘲笑。我一看就火了,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他吓得赶紧低头吃菜。
席上的大人看见了,仿佛遇上了一出好戏,就开始调侃,说我和那个叫晓伟的小时候如何如何好,说我允诺过要嫁给他当媳妇……我越听越来气,这个贼眉鼠眼、个子都没我高的家伙关我什么事?她们真是太无聊了!
我愤愤地从祖母身后挤出来,说了句“上茅厕”就溜出去了。我在院外绕了一圈,找了个向阳的草垛坐下来,继续看我的书。才翻了几页,突然有个人站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晓伟。
“干什么?”
“我奶奶让我喊你回去吃饭。”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他们说你要给我做媳妇。”晓伟狡黠地笑着,这在我看来极其猥琐且充满挑衅,我拿起书往他头上砸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紧接着把书夺过去,正好看到男女主角拥抱的插图,大声说:“好啊,你看黄色小说!”
“还给我!”
“就不还!”
他拿着我的书,拔腿就跑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我怎么能忍呢?立刻站起来去追他,从巷子口追到小桥上,再追到田野里,他像一只野兔一样东奔西突,我像狼一样咬紧目标紧追不舍,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我的鞋子里已经像着了火,喉咙里也发了甜,眼看着就快追上那小子了,却一不留神踩到了土坷垃,脚一扭,身体往田埂上摔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地,却不小心按上了收割完的黄豆根,顿时有数把利刃插进了我的掌心。
鲜血顿时把我的手掌染红了,滴滴答答地顺着指缝流下来。晓伟被吓傻了,他把书扔下,头也不回地往回跑了。
我看着血流不止的手,再看看他狂奔而去的背影,顿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坐在冰冷的麦地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寒风瑟瑟的旷野越发凄凉。泪眼朦胧中,我看见远处一个背着包、拿着网兜的人走了过来,等他走近了我才看出来,是个背着书包的男孩,看年纪应该是个高中生。他见我满手的血以及满身的泥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麻利地拿出网兜里的玻璃杯,倒出水把我的伤口冲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拿出个手帕,把我的伤口简单扎了一下,说:“快点回去找大人处理一下,我还要赶路,就不送你了。”
我哭得直抽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越走越远,过桥的时候还在对我挥手,我也下意识地挥挥手,完全没想起来问他是谁,哪个庄上的。只是觉得他真是个好人啊,而且长得也很好看啊!
那个好心的哥哥走远了,我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哭得太伤心了还是被风吹了,我的头晕乎乎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直到晓伟带着祖母在背后唤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继续嚎啕大哭。
那一天,我终究没有吃到藕粉圆子,因为负责买菜的人用更方便的水果罐头替代了制作麻烦的藕粉圆子。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母亲一边埋怨,一边帮我给伤口消毒,包上干净的纱布,还洗干净了那方手帕。我这才看清,它是蓝色格子的,夹在晾衣绳上,在风中飘动,像一条蓝色的鳐鱼,不知道要游向哪里。(陆秀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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