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在电话里说。
“是信物吗?”她开着玩笑。
“嗯。”
“信物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她说,“定情才送信物,然而送信物却又意味着分离,需要凭借信物去寻找下一次相聚。”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相聚?”
他接她电话的时候,正往母亲家里赶。母亲被电动车剐蹭,一个手臂抬不起来,屋子很大,母亲又舍不得点灯。父亲长年在一个小厂里当门卫,除了回来吃饭,平时都在厂里,家里空荡荡的,显得更为空旷。母亲养的狗叫了几声,又钻回自己的窝。他想带母亲去医院看看,但母亲嫌麻烦,自己贴了个伤膏。暗淡的灯光下,母亲的背更为佝偻了。仿佛过了六十,父母亲就一下子老了,父亲常年痛风兼风湿,上次看到他的脚趾边鼓出一个块,说是痛风石,估摸着以后走路会愈发不便。
等他回到工作室,天色已暗。她已等不及了。“我晚上还要赶回省城,明天一早有会议,要路演一个项目……”她坐在一个木桩旁,这个木桩是他俩从前去一个古寺许愿时看中的老木材,拆建的观音殿中的梁木。他许下与她相守的愿望,取了木桩其中一部分,雕刻成了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上,他刻了一朵云纹——她多么像一个云中人,漂浮的,匆匆来去的。在指环上,他刻了他俩的出生日期和那天祈福的日期。
她看了一眼,笑着说:“这算是求婚吗?”
求婚是不是要用钻戒?他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起身去接电话了。隐约听到说什么直播,似乎情况很紧急。挂掉电话她就急匆匆走了,连戒指都没有带走。他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夜色涌进来,他没有开灯,黑暗中似乎还有她的气息与声音,她说,“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太累了?”
大学毕业之后,她留在省城,他也试着在城里经营画廊,做自己喜欢的雕刻。他特别喜欢木头,总觉得木头是有灵魂的,而他要把木头的灵魂喊出来。他不是善于经营的人,一年后因为入不敷出,又加上母亲身体不好,就回了乡。两个人就此聚少离多。
工作室里,有不少半成品,那个木桩雕了一半,一个人,一朵云,云端的人。他原想雕刻成她的模样,送给她,然而下刀之后却渐渐不像了。还有一件,是想雕刻成母亲,刻着刻着,放下了,母亲什么时候变得像外祖母一样老了?
半年前在上海举办的三人木雕展,他获得了不少关注。他的木雕小件,抽象,简洁。一个不知名的人,高价买下了他的一幅作品:在小树根上雕刻的一个人物,并没有具体的五官,树的根须构成人物的脚,很多的脚。就像一棵榕树一样——根植于土地的人。
有画廊提出合作模式,他负责作品,画廊负责策展,销售分成。他并不愿意过于商业化,然而生活是具体的。有时他想,如果展览可以取得成功,或许足够去省城付一个首付,如果在省城也能引起关注,他或许就不会是待业的人了,那么也许,他和她就有可能了;但他眼前又迅速浮起母亲佝偻的背影和父亲的风湿腿。
三年了,有时他来看她,有时她去看他。往返六个小时。他总想和她安静地看会儿月亮或云,而她的电话一直很忙。抖音、直播、路演、投资……看不出她曾经还是个诗人。他想象了一下那种生活,觉得自己似乎落伍了,然而又为她的充实而微微感到欣慰。他拿起刻刀,凿一根木头,木屑落下来,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也许,不该这样耽搁人家。他心里想着,一边把大木桩搬到书桌旁。他当时就看中了这有年份的老杉木,而且是他和她一起去寺院中遇到的。岁月,寺院,这些词语的寓意令他格外青睐这段老杉木。他从木头上取材雕了一枚戒指,然后要把木桩雕刻成她的模样。但是,就这样耽搁着人家吗?
他拿出手机,想着是不是应该自己主动提分手,但想到这个词,左边的心口就痛了一下。他改发了一张图片,那个已被购走的长着树根的人。空气中忽然充满了孤寂。他甚至发现孤寂竟然会流动,那么缓慢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母亲的手臂疼得愈发厉害了,一查竟是绝症。他陪母亲去省城就医,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她那头很嘈杂,匆匆说着:“最近遇到点事,回头聊……”他听到旁边有男人的声音,他的话便噎进去了。日子更加忙碌了,除了陪母亲看病,就是赶作品,卖作品筹钱。
等他的邮箱里收到一封匿名的邮件,他才发觉他们不联系已经有些久了。那封邮件里只有一张照片,她的侧面,笑得甜美,而一个男人正微笑着望着她。没有文字,恍如某种示威。
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他发这样一封邮件。相对于这个风波,母亲的病重,是更让他揪心的。他陆续听到关于她的三两传闻,直播平台税收自查,资金被套什么的,但她从没跟他说起。而他想到那份邮件,不知为何,也没有问。问了又能如何?他连给母亲看病的钱都愁着,又能帮她什么?
忙碌的日子里,他们在节日保持着问候。他没有提及过那个男人,甚至他们都没有正式说过分手。
画廊负责这个项目的女孩子,因为业务关系,和他接触渐渐多起来,经常来帮他打点。有一次他忙的时候,还帮忙给住院的母亲送饭。等又一次女孩带着饭菜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他说:“以后不要买了。”女孩有点意外,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你有女朋友,但是这么久,为什么不结婚呢?”
为什么不结婚呢?他苦笑了一下,想起那次她说的是不是太累了。但就算不结婚,他也不会把那枚木戒指送给另一个女人。这是属于他和她青春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木质的,坚固的。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
母亲没能挨过半年。送母亲到火葬场,那一缕青烟过后,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展览开幕的时候,作品已经卖了大半,钱也为母亲治病用了大半。那根木桩,像她,却又有点像母亲。他做了一个实验,大刀阔斧地把头像虚化掉,成为一个人的隐喻,又放在火上烤,那缕青烟宛若母亲逝去时的轻盈,又似逝去的青春。
他拍摄了制作过程,在展览现场循环播放:
“先是具体的,头像
五官
然后抽象化,刀痕,模糊
再后来在火上烤
碳化,那一缕轻烟,
虚无缥缈……
散落的煤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向观众阐释的时候,影片中的轻烟正散去。他透过人群,忽然看到她,她正一边打电话,一边望着他。(张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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