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实入住两年以来,她是极少去湖边的,只是站在窗边看了许多次的日出。湖的东边有山,但山并不高。长在海岛的树多矮小,和每年必来的台风也有关。有一次,她完全忘记了一场台风的摧枯拉朽之力,夜里带着一个外地的朋友到湖边看灯光。到那一看,连她躲过雨的石凉亭都不见踪迹,何况那些轻巧的亮化设施。以至于那个朋友突发被害妄想症,怀疑她在乌漆漆的夜里带人到此的目的。不过,她确实喜欢这个湖,当日光从天边漫出红色的火焰,在水波里荡漾起来,她便似乎有了种新生的力量。
这边都是湖景房。她家住十楼,买房时充分考虑过地震火灾的可能性以及视野的开阔性。她看中这个小区,也是因为这个湖。本来边上的另一个小区也挺好的,不但是现房,还是示范性康养小区,但是无法在房间里看见湖面。而且,她去楼里看到业主堆放在公共空间的杂物和晾晒的衣物,便瞬间失了兴趣。她买的这个小区是期房,当时做这个选择是她心里把未知的部分想得太美好。还有户型的问题,她和他也有过争执。他觉得房子得大一些,毕竟这可能是他们买的最后一套了。大一点的房子,住户不那么密集,体验感也会更好。而她呢,一是觉得小户型够住,打扫起来方便些,二是觉得少花点钱,财务上更轻松。那时,他刚调到外市工作,即便一个月回来一趟也不能保证,房子大而空,她反倒觉得更寂寞。
男人不在,家里的事情便全靠她。孩子上学,新房装修,接着是搬家,事情都有轻重和主次,不会做选择时,她就把自己放在后面,以至于总觉得累。这几年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来的,这么想,她便抱住自己,将自己的不顺归咎于理想主义。小时候在幼儿园,老师给同学们发香蕉,她从一堆黑乎乎的条状物里选了一根青绿色的。那时,香蕉这种水果是极少出现在浙江沿海的。她挑的那根香蕉的颜色是真的好看,翠绿新鲜,和那时的她一样,生机勃勃。但那以后,她才知道,青绿的香蕉是硬的涩的,当她把咬了一口的香蕉扔进幼儿园边上的溪沟,心里才不平起来。但她不会懊恼,她尊重自己的一切选择。好在不用推窗就能看到湖以及湖对面的山和树,让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刚刚好。她喜欢这房子。如果没什么意外,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吧。
而归咎于理想主义也解决不好的是什么呢?最近一段时间,早上的六点半到七点之间,总有一个声音准时穿透楼板——梆!梆!梆!沉闷、规律,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响,每一下都敲在她的太阳穴上。刚开始,她并不怎么在意,以为是有人家在装修。毕竟这个月,同幢就有六户人家开工。有一次是她家的上一层,凌晨三点多敲起来,巨大的响声把她吓了一大跳,看业主群里的消息才知道是装修时的开工仪式。本地风俗多,婚丧嫁娶、装修入宅都要挑时辰。弄了几次,她也见怪不怪了。但这次的不同,当那敲击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五分钟以后,以前住老破小的经验立马把她扯醒了,她意识到,那是有人在用棒槌洗衣服。
她向来睡不踏实。一点小动静都像石头落水,扰得她心绪难平。而这棒槌声,简直是块巨石,重重地砸进脑子,再也搬不出。她清楚,不能任它生根,否则这声响便要日夜响在枕边了。她立刻打电话给保安值班处。但保安说,得物业经理通知,他们才能出来巡视,何况现在是早上六点半,物业经理也还没上班。她说,我就是知道物业经理还没上班,才找的你们啊。但说什么也没有用,倒是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等物业经理回复时,她已经在单位上班了。物业经理说,接下来让保安每天去巡视一下,查查到底是哪一户。结果这一查,就过去了一个多月。
物业费是按每平方米两块五收的,可这些人只收钱不办事,总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让她不满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地下室的除湿机挡了消防栓,单元门前面两轮电动车乱停,清洁工的拖把从一楼拖到顶楼也不清洗……这些事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无处不在的噪音才让人崩溃。平日里,她关心着窗外的鸟鸣,关心着风吹过树梢的微响,关心着楼下游乐场里孩童的嬉闹声,也关心着别家厨房里的煎炒声,关心着空调外机的轰鸣声……她的耳朵似乎比心还敏感,但她没法只挑选出那些让她舒适平静的声音。
保安没有找到敲棒槌的声源,她便一直找物业经理,以至于物业经理都怀疑这位业主是否有神经质。那个长头发戴眼镜的小姑娘看着人倒是很和气,还很有礼貌,她说,我问过你楼上和隔壁的邻居,他们都说没有什么声音啊!她马上急了,问什么意思,这棒槌声难道是我臆想出来的?直到她点开手机上的录音,小姑娘才尴尬地笑笑,承诺接着查。
睡不好,她就会恍惚。
她以前住的老房子,楼上住着一位七旬老妇,时常早上四五点就起来洗衣服。水声顺着阳台的下水管哗啦啦地淌,偶尔还夹杂着几下棒槌的敲打声。老破小的隔音差,何况就在头顶,当这些闷响在房间里回荡,便像雷声般让人坐立难安。她忍不住上去抗议,那老妇居然说怕吵就别住这儿。更折磨她的是那人总是半夜起来上厕所,硬底拖鞋在地板上踢踏踢踏地响,一路来回,每一声都踩在她的神经上。她逃不开那些声音,渐渐厌恶起自己的敏感。她厌恶着,后来竟突发耳聋。当时,她正低头在垃圾桶上套袋子,一阵尖锐的嗡鸣突然刺入耳中,接着,世界便像被按了静音键。她先是惊讶,接着有些害怕,最后竟迷恋起那一刻的安静。原来,绝对的安静是这样的。因此,她对于安静有了种近乎偏执的渴望。
那个家舍弃就舍弃了,刚寻的这个乌托邦,如果因为一个棒槌,将她前面付出的努力和期待都打破,她是不甘心的。而且,她认为这个声音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新建的高层住宅里。她想着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为此,每当那声音响起,她就屏息凝神,把耳朵贴到墙上认真地听,有时还趴在地板上。她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停留过,最后根据声音的穿透力和方向得出一个结论,这声音来自南面的小阳台。但那声音飘忽不定,似乎也在捉弄她,时而在头顶,时而似近非近似远非远,除了墙,好像还隔着什么。她也猜测那声源与她的房间至少隔了五层楼。可奇怪的是,业主群里就不见有人反映过吵,哪怕她隔几天就去群里发录音喊谁家在洗衣服啊,也没见其他人抱怨过半句。
这段时间,她的工作也不顺利。先是因为换了个领导调整了分工,莫名其妙,她手头就多出好多不该属于她的工作。一直以来,她都是个要强的人,对工作极其上心,按部就班的事情之外,也会想尽办法做好。可事情就矛盾在这里,她越是认真,便越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别人可能做不好的事情,无一不是到了她这里。快退休的年龄,做好做差其实全凭心情了,但她却不能洒脱地说不。恰好那天一个同事找她,说自己处理不好上下级关系,自认为一直被领导打压。在一次部门例会上,同事因为反驳了上级几句,被赶出了会议室。同事说自己情商不高,太吃亏了,被当众羞辱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与她商量该怎么改变现状。还说不知道为啥见到她就觉得亲切,愿意和她诉说。同事还在倒豆子,那些话却像钩子,钩出了她积压已久的郁结,一件件堵心的事翻涌上来。与烦琐的工作相比,在单位更难的是人际交往,她竟有些羡慕同事这份不管不顾的直白。平日,她最怕社交,工作之外能不说话就不说。唯一肯静静地听她絮叨的,只有家里那只猫。猫也和人一样动静分明。她讲话时,猫便安静地看着,仿佛也听得懂人话。如今,她烦躁起来,猫也烦躁起来,许是到了发情期,在屋里啃了许多东西。她一生气,把猫赶回了笼子。赶回笼子也不安生,它还总是叫唤。湖边的避风港,突然就少了以往的安静平和。
夜里,她又失眠了,心想早知道就不接同事电话。但想啥也没用,只有失眠是真实存在的,将她牢牢困住。她眯着眼,看看天花板,看看墙壁,看看衣柜,看看灯罩上的某个轮廓,错觉里,她恍惚以为时光是停滞的,宁静的。直到晨光从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拉出几个好看的几何阴影,那一瞬间,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知道失眠这事已尘埃落定。
但就在这时,梆梆梆,棒槌的敲击声再次响起。难得的是,这次的声音是疏疏落落的,像是没吃饭,或者省着些力气。她忍不住想,今天那人难道也和她一样没睡好?现在家家都有洗衣机。除了衣服特别脏的人,谁还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洗衣服呢?她想到租住在五楼的那几个汽修厂的工人,在电梯口擦肩而过时,她见过他们蓝色工装上的黑色油渍——是不是因为油污太重,得使劲敲才行?或者哪家也住了个年纪大的老妇人,喜欢把毛巾敲得柔软服帖?
反正睡不着,她干脆起来,连睡衣也没换就往外走。她像一个寻找犯罪嫌疑人的探子,被那棒槌的敲击声驱使着,游走于消防楼梯上,在每家每户的门前停留观察。在想到望远镜前,她已经在楼上楼下跑了很多趟了。而那人似乎也在和她捉迷藏,等她跑得筋疲力尽,人家的衣服也洗好了。
这一次,她直接去了嫌疑最大的五楼。她在门外停留了几分钟,还是什么都没听到。心有不甘,便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冰冷的铁门上让听觉更敏锐些。但是,她依然没有听到棒槌声,传到耳膜里的只有一串细微的脚步声。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响,她才猛然惊觉,那人正往门口走来。她下意识后退,却踢到了放在门边的垃圾袋,一个空酒瓶滚了出来,寂静的楼道里响起比棒槌声更可怕的声音。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
她几乎没想什么,便一路狂跑出了大楼。跑到小区围墙边的一棵樟树下,她才大口喘息并反思起自己的可笑之处。但反思着,便又绕到了那个问题上:该死的棒槌声到底是从哪家传出来的?
这时,她注意到,自己站立的位置恰好能将整栋楼尽收眼底。这时,如果也有人睡不着,喜欢站在阳台往下看,那人一定能看到她站在那个位置往楼里张望,但顾不上这些了,她只想快点把那个人揪出来。
这一年来,小区的入住率越来越高,从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来看,除了正在装修的那几家,另外还有一两户是空着的。也就是说,除了空置的房间,其他任何一间里住着的人都是有嫌疑的。她从下往上数了五层,想继续看看五楼那家的动静。果然,如她猜测的一样,有一个男人正在阳台上左右忙碌着。只见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进进出出,手里似乎拿着衣架在晾晒衣物。但令她失望的是,那男人并没有抡棒槌。直到他把衣服晒好,再也没有走出来,她才把视线上移,最后锁定在九楼那个阳台上。九楼的洗衣槽大概是朝东的,所以她只看到一个女人的侧影。那人也在洗东西,一边洗一边还往外看什么,但她动作轻柔缓慢,好似不想惊动别人……
这次,她觉得自己的搜寻方向有点对路了。这些人家都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也会在阳台上洗衣服,她在这里观察,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敲棒槌的人。她的目光像一台扫描仪,一层层扫视过去。然而,随着楼层的升高,她看到的景象就越来越模糊。就在她眯起眼睛用力辨认时,一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她应该有一个望远镜。
她刚踏进家门,心跳仍未平复,他的电话来了。由于两地分居,他们日常的联系也变得机械,如约定俗成般早晚各有一通电话。早上问的是,到单位了吗?早饭吃什么?晚上说的是,下班到家了吗?晚饭吃什么?有时间的话,再说说白天里发生的事,或者要安排的事。因为日复一日没什么变化,她觉得那通电话其实可有可无。
但有次,他突然在电话里说起一件事。他说自己的朋友,打电话给老婆,发现她的声音不对头。那声音像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隔了什么东西。放下电话,他的心还静不下来,不仅生出不祥的预感,还总想着那声音的怪异。然后,这朋友就立即开车一个多小时去了女人的单位。果然如他所料,那女人正和一个男人关在办公室里……她有些生气,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没什么意思啊?只是有这么个事发生。没等他说完,她便不理他了。她想,要是他也突然开车五个小时回来,不论为了什么事,她都会激动一番的。
其实,刚听到棒槌声的那天,她便已经跟他说过这事了。有一次回来探亲,他也听到过那声音。但他的态度却没有变,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这种事情呢?当你意识到被干扰,掉进牛角尖里就会出不来了。他的意思是,只要自己的抗干扰能力好起来,任何外界的声音都不会再有影响。那个周末,他依旧睡得很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些梆梆响的梦境里。她在梦里找牛角尖。
他回来都是周末。按理说,周末应该有些生活的滋味了。在一起,他们便不用打电话汇报自己吃什么做什么了,在一起,他就能看见她的失眠之苦,听到棒槌声。电话里要说的事情都在眼皮底下,和日光一样敞亮。那时,他们也和别的人家夫妻一样去菜市场买菜,去小区散步。小区的绿化与湖边的环境衔接得很好,跑道几乎是相连的。年轻时,她喜欢跑步,感受呼吸在风里被自己掌控的感觉特别美好。那时,她也认为自己会长出翅膀,但生活就是这么朴实,她还是落回到了地面。
一个周六的晚上,他们又前后走着到了楼下。走着走着,她突然抬头看起了楼房上亮灯的那些房间。她第一次发现,大落地窗里的敞亮和小户型的逼仄有着强烈的对比。她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买的是大户型,邻居的干扰可能会少点。她拉住他,指着一户人家说,你瞧,那两人在家里跳舞。那是间客厅吧,大电视机里放着花花绿绿的画面,可能是放着伴奏歌曲。年龄大约和他们接近的一对男女,正搂着对方在旋转……她想到,他们很久都没有拥抱在一起了,连牵手都没有。他也抬头看了一会儿,便催她快走。停下来有蚊子,他的血型极招蚊子,两个人在一起,被咬的全是他。本来,她还要说点什么,见他着急又无趣,便闭紧了嘴巴,跟着他往前走。她突然明白过来,两人的问题其实不是分居两地的问题,而是他们的心里有不同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有一个早晨,他也跟她一起醒来,睁着血红的眼睛说,你看你,我被你传染了噪音综合征。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开心,想着终于不是我一个人在受苦了。她坐起来说,要不我去一单元查,你去二单元查,两个人可能会查到呢。没想到,他竟用一种近乎陌生的、厌恶的眼神看着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被棒槌敲醒的,我想着你清醒地躺在边上,心里便有东西扎出来。
她痛苦地躺回去,让自己的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完成一次自由落体的撞击。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扳着她的肩膀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人家在过夫妻生活?他们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夫妻生活了,哪怕回家探亲,做的也是表面文章,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家的体面。其实她也想过,如果他长期在外地,突然有了其他人,自己是否能接受呢?这个问题想的次数越多,越容易得出答案。但她不在他面前表露心机,像打牌时提前把自己的底细亮给别人似的,傻子才会这么做。这么想,她看着他的目光,便多了些回避。
算起来,他们这次有半个月没见面了。但毕竟老夫老妻,他觉察到了不同。他在电话里说,你最近不对头啊,打电话也不专心。你在做什么呢?
当他听明白她在找那个用棒槌洗衣服的人时,条件反射般地说,再这么搞下去,我怀疑你要得神经病了。可不是嘛,每天都睡不好,她真的要去看医生了。有好几次,她起床起得急,马上觉得头晕眼花。本来,更年期的人就是脆弱的,何况是这样一个情况。他说,你找物业吧!她说,早就找过了,人家也找不到。他说,他们都找不到,你能找到?何况,这小区里三天两头找物业的,大概就你了。你这是偏执,一件事情不解决,就永远不肯罢休。
她是知道他的态度的,不过,听到神经病这三个字,她的心还是猛地缩紧了。长久以来独自支撑的委屈、孤独、疲惫,瞬间决堤。她脱口而出,那你不要跟神经病过了。其实,她的抱怨里有对他调往外地对家庭不管不顾的不满,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努力想着法子回来。为了这个事,他们也会在电话里吵架,好像要给平淡的生活一些波澜。吵完以后,总是他先打电话回来问,你好点了没?有时候,她不喜欢理人,后来,才知道那叫冷暴力。
她的话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她说,我要买个望远镜。他吃惊地问,你干吗,你要去看演唱会吗?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要用望远镜找那个用棒槌的人。
她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但凡她动过心思,那个购物软件的推荐列表里,就会多出几件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的物件。
这望远镜是个日本品牌,小巧精致,商品详情里展示的照片分别是在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视野处观看的效果。她算了一下,如果站在房子对面的绿化带上,五十米的楼距,再加上五十米左右的层高,完全够用了。她对数字和计算一直是稀里糊涂的,这时候却异常清楚。而且,眼下正好是“6·18”活动,这小玩意打完折才三百元。
现在购物真是方便呀,手机上点一点,就能送到家门口。常给她送快递的那个小伙子服务做得特别好。有一回,一箱鸡蛋里碎了一个,他一定要赔她二十元。一箱鸡蛋也就三十元,她倒是不好意思了。
看到推荐列表里有望远镜,她真是吓了一跳,但又有正合我意的惊喜。
怎么会想到望远镜呢?关于这东西,她的记忆始终停在那位男性朋友家的窗边。他家也是高楼,没记错的话,是在三十一楼吧,还是顶层。他得意地拉开窗帘让她看外面的半城烟火,说这里的视野简直完美。那个笨重的精密仪器就架在窗户边上,手臂粗的镜筒指向奔腾着的光与火的星河。那以前,她并不知道他是天文爱好者。正当她惊叹于他眼里有星光时,她无意玩弄着的镜头突然垂下,扫过对面的楼房,视线撞进一扇明亮的窗户。那明亮里,有一个女人巨大而清晰的身体轮廓。
一直以来,她的神经仿佛比别人敏感。好几次,在商场的扶梯上、公交车拥挤的缝隙里,她都捕捉到一些若有似无却顽固缠绕她的目光。她验证过,只要自己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被人偷看的紧张感,一定是有人在盯着她。但那时,她还没想过,视线会被仪器拉近,自己可能出现在别人的镜筒里。
现在,快递盒子静静地躺在门口,像一个小小的魔盒。她深吸一口气,拆开包装拿起那小巧精致的望远镜。
她从未在第二视角里这样看过这个小区和周边的一切。当湖边绿道上走着的人突然被望远镜拉到眼前,几乎触手可及时,她的心跳立即加快了。仿佛自己天生是个偷窥狂。对,就是这种感觉,心头紧得要屏住呼吸,却仍按捺不住地拿起望远镜。
她对着窗外,把望远镜的距离调到五十米,又调到一百米,看哪个距离更合适观看。五十米让她有些头晕,一百米刚刚好。她调好参数,先是对准楼下停车位上的车牌,然后又移出去看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子。再远些,她看到了不远处山上的树。从形状判断,那是一棵棵松树。小时候,她跟随母亲上山捡过松针。那些叶子柔软蓬松,拿来点火是极好的。母亲喜欢在山脚下的小溪边洗衣服,棒槌敲在石块上,清亮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能传出去好远。现在想起来,那声音那情景依然令她心头泛起暖意,隐隐有些怀念。可惜母亲已过世多年,否则,她也会将她接来同住,只是不知她是否习惯住这高楼,是否也会在清晨起来用棒槌洗衣服。
世界被拉近了,也被放大了。她像第一次拥有玩具的孩子,笨拙而贪婪地转动着镜筒。对面马路上,一辆轻型卡车停下来等红绿灯,车子上都是泥点,司机的右手垂到车窗上,她能看清司机胳膊上的文身,竟是一个蝴蝶结形的图案,同时,旁边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正激动地比画着什么。她也看到,车窗里挂着一只灰色的卡通熊。更远处的细节也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对面的安置小区,那个她一直好奇的黑乎乎的窗户,原来是放了一块黑板。那边上,还有一个破了一角的花盆,一株蔫蔫的绿植,长着棵小小的红色果实。她甚至看到远处一棵树梢上有只孤零零的袜子在风里挣扎,袜子上有个黑色的A字。她看得如此真切,一时竟觉得自己像个掌控一切的旁观者,正以上帝视角坦然俯视人间。
平时,她也留意过在电梯里遇到的人,想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对象。但她胆子小,根本不敢盯着别人看。倒是这望远镜,让她敢于直视自己不了解的人和物了。但她又觉得一切如此炫目,以至于她一下子就迷失在这些生活的碎片里。同时,她也在心里想,那些人会不会和她一样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当她在镜筒里注视着小区游乐场里一个牵小孩子的男人,那人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朝她这边望过来,吓了她一大跳。她赶紧放下望远镜躲到窗帘后面。其实那人根本看不见她。窗边越是没有遮挡,她心里就越慌。她突然害怕地想:会不会真有个偷窥狂,也拿着望远镜在别的楼里看我呢?她又想起朋友家的天文望远镜。要是用它来看这里的天空倒是真不错。湖边空气干净,看得远。天晴的夜晚准能看到满天星星。这样,才是件浪漫的事。
意外的是,望远镜到手后,她还没来得及去那个位置观察,棒槌声就诡异地消失了。
周末的早上,她一觉睡到自然醒,习惯性拿起手机看时间,竟已到中午。她坐起来发呆,仍四肢酸软,头脑空白,被一股久违的、沉甸甸的睡饱后的倦怠包裹着。连她自己都诧异今天睡眠如此之好,可是转念又想,那个人今天怎么没敲了?难道是自己睡得太熟压根就没被那声音影响?
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一个标识着快递送餐,另外几个都是他的。没等她回拨,他的电话又来了,声音里有着罕见的焦躁,你到底在干什么?打多少个电话了都不接。我都准备回来看看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你担心什么?怕我也偷情?她握着手机,喉咙发紧。但说出去的话却铿锵有力,既是回击,也在试探他关心的内容。其实,刚刚她还恍惚着,恍惚里,思考要不要接他的电话,要不要跟他说话。毕竟,那句神经病已在她心里划开口子。
听她说自己在睡觉,他也很惊讶,说,你今天怎么睡得着了?没人吵你?是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突如其来的宁静。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急切说,你楼上楼下跑也蛮累的,我还是给你买个无人机吧,这总比拿着望远镜在那里找人好用……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瞬间淹没了她。到了这一步,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绕弯子,而且这弯子已经绕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沉默着,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而她的手指,已不受控制地伸向床头那个望远镜。
正午的阳光正好,窗外的湖面已是波光粼粼……(戴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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