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写重庆和成都,写了一些事,写了一些人。我的写作可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从开始就不是一个有写作志向、要当诗人的人。那个时候在乡下,没有书读,没有可以交流的朋友,生活的单调和看不到明天的无助,太过无聊,随手记录一些自己的感受。如果把这些算上,我的写作已经有了半个世纪。1974年,我从子弟校高中毕业还是没有错过上山下乡的末班车。川东的江津琅山公社五里八队,多了一个知青,五里坡成了我青春时代很重要的生命印记。
我清楚地记得,我下乡的背包里带了三本书,一本《新华字典》,一本郭沫若收集整理的《红旗歌谣》,还有一本涅克拉索夫的《严冬,通红的鼻子》。乡下没有读物,这三本书几乎成了我在五里坡的精神救命稻草。《新华字典》那个时候的版本很薄,一个字一个字读,读完一遍又重新读,记不住读了多少遍,活生生把一本《新华字典》读成馒头发酵了的样子。《红旗歌谣》是新民歌选本,郭沫若先生很热爱做这个事,很多民歌的作者都没有,读来很顺口,感觉人人都可以写。《严冬,通红的鼻子》是俄国作家、诗人涅克拉索夫的一部叙事长诗,沙皇俄国农奴制统治下贫苦农民绝望与挣扎,故事写的是高加索一个农夫饥寒交迫的死,继而农夫之妇的死。这是我最先接触的不一样的诗歌,仅仅就是严冬,高加索通红的鼻子这个意象,深深地影响了我。
下乡以后正赶上农业学大寨,与天斗、与地斗,我被派工猴子山改田改土修梯田的工地,后来修水库,抬石头、担泥土,都是强体力活。比较幸运的是,这两个重要的战场上,因为公社领导发现我的字写得好,很快就被百里挑一安排到了工地宣传组,我的任务就是用石灰浆在堡坎或者石壁上刷标语,还写表扬稿、刻钢板,主编是我、记者是我,油印《工地战报》。也就在那个时候,《工地战报》总不会每个版刚刚装得下表扬稿,有些空余的地方需要临时填充,我就长句短句、七言八句写点顺口溜鼓舞士气。后来那些七言八句被《重庆日报》《四川日报》《四川农村报》拿去发表了。那几年我记下了几个编辑的名字,王朝清、王尔碑、曾伯炎、张亦文等。王朝清、王尔碑老师还从遥远的成都来乡下看我,他们给我说,我的诗写得好,希望我多写。之后去公社、县上开会,居然有人叫我“梁诗人”了,老实说,我自己羞愧难当。但是从那个时候,我用得来的稿费订了好几份杂志,有点如饥似渴。
真正写诗就毅然决然摒弃了七言八句,因为我并不喜欢这样写,写这些。开始有意识地把下乡以后那些随手记下的感受,认真整理成文、成诗,而且有了一点点野心。时间已经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以大山深处民办小学女教师献身山区教育为原型,以填写履历表的构架,写了几百行的长诗《一份洁白的履历》,《星星》诗刊发表以后,获得了《星星》的郭沫若诗歌奖,那个时候,《星星》杂志社的前辈我一个都不认识。之后,《诗刊》《星星》《萌芽》《青春》《青年诗人》《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报纸杂志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我的诗歌,从此我的创作欲望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开始想要做一个诗人了。我写诗最终是在自身构筑的真实和情景里,至死不渝地陷入。我做过的事都还记得,就像记得我写过的诗。因此我的诗,有好多都是记录我做过的事、认得的人,有人看了会高兴,有人看了就高兴不起来。其实每个人和自己所处的环境都在相互浸淫,也在相互抵抗。一方面,以个人的有限去努力进入和融合现实生活状态;另一方面,又以诗的困惑而时时审视和游离着它。从这个意义上讲,诗对于我,已经成为生活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一辈子有很多事情要做,有的事做了没有意思,有的事做得惊心动魄。我的诗,按照这种逻辑下来,就是有的好,有的不好。但是诗不能当饭,也不能当酒,不解决生计问题。写得出诗的人没什么了不起,写不出诗的人该斯文照例斯文。写诗只是一种状态,就像一个人的七情六欲,每一种状态都在但都不能永远,有了状态就写,没有状态,就把手腾出来干点其他的事。读我的诗,如果你真的有所心动,或者有所不了然的时候,都与我无关,我说不定正在哪里和朋友们端着酒杯,与诗毫不相干地快乐着。
不同时期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气场”,人是很难躲开这个“气场”的。我原来写诗的房间有一串风铃挂在头上,每一次风过,那叮当的铃声很是让人陶醉的。久而久之,我的诗也变得非常悦耳,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后来搬家了,搬到了北郊,正好有朋友从西藏回来,送给了我一把藏刀作“镇宅之宝”,这把刀就放在书房当镇纸用。不知不觉,我的诗变了模样,有人感到了逼人的尖锐,这都是藏刀惹的祸。
很多年以前,一天早上起来,居然想不起昨天干了些什么事,怎么回的家,车放在哪里,和哪些人在一起都记不全了。这在医学上叫作“失忆”。这一“失忆”,自然连怎么写诗也不会了,特别是忘了写诗要顾及一些人的口味,也忘了写诗要把自己装扮起来。但是天空有太多的云雾和灰尘,企图遮挡视线;因为骡子哪怕只有一头,还在招摇过市。正是有了这些“因为”,我才明白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我知道了“很多事情/都是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可思议/有时候需要亮出锋利/需要折腾自己”。
有记者问我,您在诗歌界提出“中年变法”,“何为中年”?诗歌中的“中年”的含义与特征是什么?“中年变法”是不是我最先提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非常坚定地需要改变自己。那时我写诗也写了三十多年,人也五十知天命了,本来知天命就该认命,但又于心不忍。我以为50岁是一个界限,生理和心理有一种紧迫感。一个写作者不仅要知天命,更要知晓自己写作的长短,不能一味沉湎于自恋,几十年写一个样子的诗歌。大家都明白,任何个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都会形成自己的语言范式和思维范式,“变法”就是对这种范式的革命,也是自我救赎,我说到这里居然有了一种崇高感。
近代文学史上的诗界革命,起源于戊戌变法前夕,由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维新志士提出,旨在推动诗歌的创新与发展。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梁启超提出了“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借用这个“变法”,其实质是要破坏自己已经形成,或者正在形成的惯性写作。我喜欢米沃什,他复杂的身份构成了他的生命经验的复杂性,他在90岁的时候还说,“到了这种年纪,我仍然在寻求一种方式、一种语言来形容这个世界”。史蒂文斯也说过一句话:“当你熟悉了自己的诗,你的诗就成了陈词滥调。”
我把50岁确定为中年,是因为知天命而不认命。我的“变法”之道,更多的是在寻找一种平和、冲淡,而且在对人、对事,对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关系里,寻求一种贯通。因为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和社会之间,天生有一种对抗和隔阂。我希望我的诗歌能在对抗和隔阂中达成和解,这是人生态度和写作态度的调整。这个调整很重要的是,对人、对事的看法以及对社会观察和认识应该有了“中年”的成熟,尤其是抒情要稳重,要有思辨的能力。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现实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就是我们的生命路径和精神路径。从文学概念上讲,直接进入现实不太好把握,需要沉淀和发酵。但就诗歌而言,却是需要及时、敏感地介入现实。这种介入也应该是立体的、深入的,它唤醒的是诗人不同经历、不同视角的发现与切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很大程度上已经转换为了诗人个体的精神承担,问题不在于这个个体的承担,而在于诗人们作为个体怎样才能够与社会和时代进行沟通和融入,在现实中找到自己。这种沟通和融入就是对现实的介入,只有真正的介入,才有真正的现实书写。
《两点零五分的莫斯科》是我第一次去莫斯科刻意留下的一个时间刻度。那天晚上,一直睡眠很好不管身在何处可以躺下来就睡的我,不明不白的失眠了。因为第二天安排早起,十点过上床躺了,几个小时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我能够记住的沙俄以及前苏联的那些伟大的作家和作品。睡不着只好起来走到窗前,突然发现楼下霓虹闪烁的酒吧里一个人跌跌撞撞出来,先是往左,走几步又回过来往右,这个画面就像成都的兰桂坊、九眼桥复制出来的一样,一下子把我从刚才那些文学的“高大上”里拉回到现实,没有了身在异域的感觉。那个酒醉的俄罗斯男人就在我文学朝圣的俄罗斯,在后半夜的莫斯科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样的落差让我突然有了某种亲近感,相信除了光鲜,也有迷惘和不堪并存,于是记录了这个时刻,重新回到床上一觉天亮。
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尽管写于上世纪60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期,但公开面世产生的广泛影响也在上世纪80年代,写的是北京知青“上山下乡”离开家园火车开动这一时刻,把远离父母家乡的惜别之情,对未来命运的忧虑和恐慌,都汇聚在“四点零八分”这一瞬间,“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我和食指还算朋友,虽然平时少有联系,却有惦记。诗人敏感尤其对某个时刻的敏感,这可能就是共同之处。
每个诗人都有他自己看重的作品,一首诗、几首诗被读者喜欢或者被广为提及就看作代表作,这个现象诗人值得自己警惕。一个诗人如果沉湎于这样的“娱乐”和“流行”,未免格局过于“小”了。真正有抱负的诗人应该在自己的写作中,以整个生命体验的不同视觉、不同层次地呈现自己清晰的面目,进而逐步构建自己的精神谱系。一个诗人只有他清晰的面目和他努力构建的精神谱系,才能在庞大的诗版图中确立起属于自己的坐标。我看重我所有的作品。因为所有作品在我看来,集合起来是一个整体,分散了就是片章、局部,包括上世纪80年代,大学校园传抄比较多的《一棵树的绿》,“要绿就疯狂地绿”,也包括后来大体量的《重庆书》《成都词典》《水经新注·嘉陵江》《蜀道辞》。这些诗几百行、上千行,这些还真不适合,也不需要在茶余饭后“娱乐”和“流行”,却是我生命深刻的印记。
我的写作近乎于执拗,一直把成渝两个城市作为故乡,以“根”的指认、深挖和梳理,继而确立和构建自己故乡的文学版图。重庆与成都,不仅仅是我半生或者大半生生命的栖息地,更是我对人类和世界的认知、我的所思所想成形的原乡,也是我肉身的七情六欲和嬉笑怒骂的集散地。我去到其他地方也写了很多作品,但我的作品不会是走马观花,见啥写啥,即使游历诗也都有“我”在,我在,根就在,重庆和成都就在。生活对于我们每个人有太多的不正常,岁月静好奢侈得遥不可及。我们每个人在“不正常”的状态下,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挣扎、逃离和摆脱,而事实是并非都能如愿。写作需要有自己的底气,我想我一直在积攒和努力表达这样的底气。这个底气让我明白了,最简单、最朴素的文字最有力量。世间人与人,人和事与生俱来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我希望我能够正视这个存在并且进入我的写作,最终在我的写作里达成万物和解。如若不写,于心不安。
随便说一下,我写过一组《婉容词》,写了《苏小小》《柳如是》《董小宛》《鱼玄机》《马湘兰》《李师师》《陈圆圆》《杜秋娘》,这些不同年代的名媛,因为生活场域的声色犬马,被以后的道德画圈,她们的文学形象似乎盖棺论定。其实作为文学的人,不管是谁,一定不是只有一个平面。先是读闲书读了柳如是,突然脑子里冒出一句:艺妓也是匹夫。于是分别又读了其他几个,有了这个组诗。坦率地说,这组诗是旧时代这个阶层众多名媛的另一面,触动了我。我一直坚信,人的好坏绝不是非黑即白,其实每个人都有它的过渡色,这里就有美好,美好,就是诗歌最应该发现的本色。
我知道诗有光芒。它的光芒不是来自词汇,而是来自诗人的一种力量。我知道诗有声音。它的声音耳朵是听不到的,必须用心去捕捉。诗该怎样写,诗不该怎样写,都不重要,没有人来关心讨论。我自己关心的是,有没有事让我写,有没有人让我写,我是不是能够把它写下来,成为诗。
我写诗的日子一定要有故事。(梁平)
华文国际网 版权所有 2025 © 邮箱:13516590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