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从梦里哭醒。
梦中清醒的自己用力拖拽着床上沉睡的自己,想把这张苍白的脸唤醒。终于,沉睡的自己感知到了,学着清醒的自己教的那样——用力眨眼,用力转动胳膊,在数不清多少次之后,一双迷茫的眼睛睁开在苍白的脸上。那一刻,我真切地看到床边那个清醒的自己微笑着,消失在空气里。眼泪奔涌而出,我陷入深深的绝望。
哭累了,我蒙着被子小声地抽噎。窗外的天光透进来,车声市声人声,贴在耳边,雷鸣般嘈杂。我皱起眉头,把脑袋和上半身钻出被窝,鼻腔里涌入一股陌生的混合气味,夹杂着经年的木头、旧书以及格子棉被透出来的烟草和香水的味道。我看到对面落地镜里榻榻米上一堆旧棉被中的自己,仿佛是从棉被里长出的一棵盘旋扭曲的树。我一下清醒了。
我爬起身,胡乱拽一下身上皱皱巴巴的休闲服,走向窗边。木格窗是暗绿色的,我笨拙地拔出铁质插销,往里一拉,两扇木窗滞涩地叫了一声,阳光像一只小狗,猛地扑向屋内,它四处狂奔,在这间不大的房间转了一个圈,最后卧在那面镜子里,舒适地躺在格子棉被上。叮铃铃,一个男人骑着黄色共享单车急匆匆路过,右车把上挂着一只撑开的塑料袋,窗边飘来油炸臭豆腐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脚下的楼梯窄细、陡峭,涂成暗黑色,像放蔫的长茄子。我在墙上摸了半天,没摸到开关,只好借着窗户透过来的散光,捋着楼梯扶手,小心地走下去。一楼也不宽敞,见缝插针摆放着高低不同式样的橱架,灰咖色海绵沙发上放着一只明黄色抱枕,铁艺镂空书架后面是一个小巧的吧台,上面摆着一摞书,几样简单的饮品。三面墙壁的书橱里全是书,我像掉进了书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条即将溺死的鱼。正想着,脚下踢到硬物,低头一看,是我的行李箱。
对,我是书店的店主,代理店主。我穿着昨天那一身风尘的灰色休闲服,走向贴着密密麻麻手抄海报的玻璃门,双手刚碰到门把手,正对着我眉眼处的一只布袋熊伴着清脆的铃声欢快地说:你好!欢迎光临桥上书店!
一
我越来越怕见人,任何人都不敢见。她的微信发过来时,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妈妈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担忧,把一碗面放在床边小桌上,轻轻地叫醒我。我极为厌恶地将睁开的眼睛闭上,想起从记事起就寄住在姥姥家,曾经极度渴望的妈妈的亲近,如今贸然而来是多么的不习惯与不自在。微信的提示信息不断地蹦出来,我打开一看,里面的她焦急地说看到了我发的招募代理店主信息,想来试试。我态度冷淡地回复招募令已经发了很久了,心里却在后悔没把添加好友的设置更改过来。她仍在喋喋不休地述说,说自己离婚了,一个人活不下去,正在绝望时,突然在网上看到了祖籍地的招募……
等等,你说祖籍地?我问。
她说父亲年轻时招工到了北方的油田,她在北方长大,从未到过南方的故乡。我犹豫地盯着手机,她的信息像滑行的蛇,蜿蜒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手机钻进我的手机里。妈妈轻轻退出卧室,宽大的衣角被门把手勾住,她哎呦一声,惊慌的眼睛睨到我正冷冰冰地盯着门口,妈妈尴尬地咧咧嘴,斜着身子退了出去。这个粗笨的只有初中学历的女人正在帮我看店,一天挣不到十块钱。突然感觉妈妈很可怜。
好吧,地址和门的密码发给你,书店交给你了。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伸手将小桌上的一粒喹硫平塞进嘴里,起身端起碗喝了两口面汤,药片在口腔里打了个旋儿,沿着喉管磕磕绊绊跌进胃里,我想象着它在胃里散发威力,绵软的身体重新躺倒下去。
二
书店的店门正对着桥面。
我瞪大了眼睛,长到四十多岁,我在北方从未见过桥上会有店铺,甚至除了桥墩桥栏杆,连座小房子都没见过。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记起昨天天刚亮我就去赶火车,下了火车我又搭上一班公交车,下了公交车,我坐上一辆黄包车,就是电视里那种黄包车夫拉的带篷子的黄包车。老城区就这样的车,全是小巷子,别的车进不去。黄包车车夫一口北方话,袖口高挽,露着精壮的胳膊,不容置疑地对我说。我抱着行李箱坐到后座,头顶乌毡帽的车夫在前面蹬得飞快,月光下的石板路明晃晃的,行李箱和我相依为命地抱在一起,谁都怕对方跌到车子外面去。穿过一条又一条交错缠绕的巷子,找到这家书店时,我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是独立的,松散的,我衣服都没脱,一头扎进格子棉被里,远离我很久的睡意几秒钟之内就覆盖住我的全身,整个世界都与我无关了。
我站在书店门口,望着桥。这是一座有四只长脚的石桥。桥中央相对平整,一条河穿桥而过,河两岸各伸出桥的两只脚,平缓地将来往的行人从河的这一边送往另一边。桥边几棵香樟枝叶浓密,垂柳树干乌黑,柳枝低垂,偶有乌篷船摇过,船头划破水面,剑形的涟漪在船后层层漾开,像布下一张没有边界的迷阵。我盯着无限延伸的水纹,眼睛渐渐发晕,手下一凉,扶住了桥栏杆的青条石。
书店的位置有些奇巧,处在两只桥脚的连接凹陷处。二层小楼的设置,让它看起来就像躲在妈妈臂弯里的婴孩,好奇的眼睛却是如何都藏不住的。店门一开,行人经过时不住地扭头打量着书店,和书店门口灰遢遢的我。我索性退回店内,一屁股坐在一把写着“坐下享受你的一生”的帆布折叠椅上。
三
招募令的想法是在我无力应对生意时突发奇想冒出来的。那是春末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室内温度很低,经期的腹痛让我坐立难安,我的情绪降到冰点。一个女人在店里已经转悠了很久,她用布满富贵窝的胖手把书一本一本抽出来,又把它们塞得乱七八糟,我终于压制不住心里的悲伤,我朝她喊:你这样乱摆,它们会不舒服的!
勿翻一翻,哪晓得要买哪本册儿?胖手女人的嗓门真大,简直要把我的脑袋震碎,她说,哪有侬这种开店法,不晓得船通水活,哦呦,我看侬脑子坏掉了!
你说得对!我就是脑子坏掉了,坏掉了!我极力控制着全身的颤抖,把已经听不清在说或者骂什么的胖手女人推出门去,反手将玻璃门关上,坐在门口那把写着“坐下享受你的一生”的帆布折叠椅上无声地哭泣。像那个在姥姥家无助地哭泣的小女孩一样。
我又要去医院了。不,我坚决不能再去住院,我要乖乖吃药在家休养。我想我需要找一个人帮我看管书店。招募令的念头就是那一刻冒出来的。
这里是困难女性的避难所。
这里是一家思想独立的小书店。
这里提供住宿,但没有薪酬……
我的哭泣持续了很久,颤抖的右手分不清是紧张还是躯体化的症状,用白板笔一行一行写下招募令的内容,我的字仍旧有棱有角,干净好看,丝毫看不出这些漂亮的充满力量的字迹出自一名无助的病人之手。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荒诞。
招募令挂到网上,无人问津。我的病却拖不下去了。妈妈从老家匆匆赶过来,因为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了,她慌里慌张提着我读大学时用的那只红色皮箱就来了。妈妈陪我去医院,那位有名的精神科专家听我哭着讲再也不要被捆在床上,讲我的小书店如何艰难挣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好好休息吧,开什么店啊。
药片的作用真大。我心情平静地躺在床上,四肢瘫软,大脑飞速旋转,书店是要开的,一定要开的,这是我活着唯一的希望。书店在我的脑海中旋转,像只具有魔力的陀螺,无数的物件被它甩出来,我精心挑选的诗集,从旧书摊上淘了多年的珍爱的旧书,新出的女性作品集,还有手绘的各式卡片、海报、沙发和帆布折叠椅,它们迫不及待地从陀螺里旋转出来,遮天蔽日,张扬肆意地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书店,将我,无声地吞没进去。
四
我坐在帆布折叠椅上出神。布袋熊欢快地说:欢迎光临!我抬头一看,一个身穿靛蓝夹克衫,手提灰色公文袋的中年男人迈进书店。我挪了挪上半身,望了来人一眼,没有起身。他的夹克衫让我想起我的前夫。一个月前,前夫在法律上还是我十五年来的丈夫。时间真是无情,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一个人从一个亲密无间的身份硬生生地割裂成爱恨叠加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陌生人。
中年男人穿的是黑标白底的跑鞋。那个标志我认识,像两只筷子夹着一绺儿面条。前夫几年前狂热地爱上了跑步,门口的鞋柜里充斥着红蓝黄各种颜色的面条。我曾提出疑问,运动鞋需要买那么多?前夫——不,准确地说,当时的丈夫鄙夷地打量着我的下半身,我陀螺样的肚子像接受了一次加强CT的扫描,这让我的心里忐忑不安。当时的丈夫说,这是跑鞋,跑多少公里就穿能支撑多少公里的鞋子,缓震型,支撑型,还有碳板,你懂什么?是的,我不懂。不开灯的夜晚,在丈夫没有一丝赘肉的肚腹之下,我总是卑微地咬住嘴唇,任由松弛的腰身摇成一把筛子,不敢出声。
我猜店主应该很年轻。她不像岁数大的女人一样啰里啰唆。她说,书店很好打理,每本书后面都有标价,就是原价,旧书按旧书的原价,新书按新书的原价,一部分珍本孤本的旧书放置在门口,只看不卖。然后,微信就没动静了。收款的二维码在吧台贴着,我的任务就是打开书店的大门,像门口的布袋熊一样迎接客人,甚至我都比不上布袋熊辛苦,有些闲逛的行人自己走走看看,拍几张照片,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出去了。
夹克衫男人也一直没开口。我坐在折叠椅上望着那双跑鞋,它在沙发前立住,它的主人仰着头观察天花板上的吊灯。我也仰头去看。那是一只大灯泡,外面罩了竹编的灯罩,白天灯也开着,这让书店看起来很温暖。灯罩上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塑料纸叠的五角星,五彩丝线钩的荷包,毛茸茸的流苏,甚至还有一串松果。跑鞋开始缓缓移动,砰!一罐啤酒晃了晃,后面一排饮料给了它依靠,啤酒罐重新站稳。跑鞋往后退了一步,男人说,对不起。我的眼睛顺着跑鞋往上看,合身的夹克衫裹着肌肉紧致的腰身,从容稳重的肩膀,再往上是干净利落的,发丝乌黑的,后脑勺——哦,原来他的对不起是跟啤酒说的。
跑鞋又开始移动,这次是楼梯方向。我连忙喊他,哎,二楼不让上去。他转过头,我终于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双炯炯的好看的眼睛,我红着脸指指楼梯扶手上的一只小黑板,上面写着:男士请止步。他说哦,又转到吧台一侧的留言区,一面很大的白板上贴了花花绿绿的纸条。他看了好一会儿,我期待他也写下点什么,可他始终没取旁边的便签。最后,跑鞋来到外国诗集书架前,抽出一本包着黑色书封的书,问我怎样付款。我说,原价,扫那个二维码。男人将书放进灰色公文袋,很快付完走出门去。我看着走在桥上的他,夕阳下他拖着长长的影子,跑鞋似乎有些沉重。我起身走到诗集书架前,从他拿书的位置找到那本黑色的书,是叙利亚一个叫阿多尼斯的诗人写的,书名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五
春末的小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青草汁、楝花蜜香与湿润泥土的混合气息,尤其雨后初霁,石板缝里的苔藓随着阳光升腾起阵阵腥甜,再加上河里的水草味儿,屋里屋外充斥着潮湿和死鱼烂虾的味道。
专家的医术相当可以。一周之后,我的活力又回来了。我把自己扔到莲蓬头下,吹着口哨把身体畅快地清洗干净,床单被罩统统扔到洗衣机里,顺便拦下妈妈要端到卫生间去帮我洗的那盆内衣。我喜欢粉色的内衣,此时它正团成可爱的一小把卧在盆里,像只安静的猫。
洗完来到阳台,推开窗,找出一只四爪衣架,把粉色内裤撑成一只鼓起的风筝,内裤在阳台上迎风摇曳,仿佛里面盛放着饱满的臀部。
她在书店三天了。我突然对这个来自异地的女人产生了兴趣。我们有许多共同点,离婚,没有孩子,她绝望时来到故乡避难,我无助时到妈妈年轻时打工的地方创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避难。我没告诉她,我租住的房子离书店只有一桥之隔,在阳台能看到书店二楼的窗子。
抓起一只白色棒球帽扣在短发上,我双手抄着口袋奔向书店。
六
我沿着湿漉漉的桥面走向对岸。我无聊极了,也饿极了。在两个年轻姑娘拎着一盒吃的进来过之后,我锁上书店大门,沿着她们指的方向去找晚饭。我吃够了送上门的外卖,它们千篇一律,有着虚假的温度。
刚刚下过一阵雨,路面湿滑,脚上的白色运动鞋穿了好几年,鞋底的纹路早已磨平,青石板缝隙里渗出的细密水珠,像给鞋底加了吒儿的风火轮,这让我的脚踝没走多远就酸痛起来。
没想到傍晚的游人还这么多,听姑娘们说走不远就有一处历史名人故居,她们也是慕名来游玩。很快,我漫不经心的游逛被素不相识的人群冲散,那些眼睛好奇地、陌生地甚至嫌弃地在我身上扫过,然后快速把我甩在后面,间或还有拥挤之下有意无意的碰撞,这让我很快有了眩晕之感。脚下的石板像在滑动,在摇晃,呼吸一样起伏。我闪躲着熙攘的人群,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看,巷子两侧低矮的民房灯光昏暗,户门半开,不时有饭香飘出来。
我必须待在离书店不远的地方。这样想着,我又拐向桥的方向。河边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有一盏明亮的路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做油炸臭豆腐。这座小城的臭豆腐一点都不臭。我在北方吃过仅有的几次臭豆腐,焦黑,像抹了石油,浓臭,要捏着鼻子才能咽下去。店家还要笑话你没见过世面,不臭还叫臭豆腐吗?
我跟老人商量能否要半份,怕自己吃不惯。老人说,半份六块钱,六块豆腐。他又看看我,再送侬一块,好吃侬下次再来。我心怀感激地接过一次性饭盒,七块色泽金黄的长方形豆腐躺在碗底,淋在上面的碎辣椒汁散发着鲜香的味道。这真是臭豆腐?我问。油炠豆腐赛火腿,阿拉做了几十年了,老人从吱啦作响的忙碌中抬起头来说。
豆腐滚烫,边走边吃,脚下渐渐有了底气。
老城区果真适合徒步旅行。隔不多远,就有一处热气腾腾的摊子。半份臭豆腐,一笼鲜肉小蒸包,一个素菜卷子,我贪婪地往胃里塞着食物,像要吞下整条街。前方拐角处的一个摊子没有弥漫的蒸汽,三轮车上一只不锈钢大桶,反射着路灯和石板清冷的碎光。一对情侣坐在旁边支起的小桌上,小声地说着话。
木莲豆腐。我瞄了一眼不锈钢桶上的字。再看情侣面前两只小碗里面的东西,近乎透明,上面撒着深色的颗粒。他们吃得很慢,男生的小勺翘在手上,半天没有动,他的眼睛长在女生的脸上,那张脸也真好看,笑起来眼角眯出一道狭长的线。那条线不是皱纹,我当然知道,只要女生笑容收小,那道线就消失了,不会像我眼角的几条线,笑与不笑都在那里。
来一碗这个。我跟站在三轮车边的女人说。很多年没吃过小甜品了。前夫说那是小姑娘们吃的。
要不要加糖?女人很快做好了,端着一只小碗问我。
加一点。
女人在碗里撒了一点绵白糖,顺手从三轮车里的盒子取了一次性小勺放到里面,将碗端到我面前。
像凉粉。我舀了一勺,凉丝丝的,微甜,几乎不用吞咽,就滑进胃里。上面还有一层红豆,软糯,更甜些。这也不是豆腐啊?我自言自语地说。
女人见我不认识,急促地给我解释,她的南方口音实在地道,我听起来很费劲。隔壁坐的小情侣转过头来看向我们,见我听不明白,女生用好听的声音说,木莲豆腐,是用一种植物,我们叫木莲的果子搓洗出来的果胶,加上藕粉凝成块做成的,像果冻,也像冰粥,我们这边不喜欢加太多坚果,只是加一些红豆,加上白糖,就是很好吃的甜品。女生说完,又朝三轮车女人扭扭头,这个阿姨做的木莲豆腐很干净,我们经常来吃。三轮车女人感激地朝女生笑笑,又朝我点点头,笑了。
七
书店关着门,里面的灯开着。看来是去吃饭了。
我没开密码锁,继续抄着砖红色牛仔烟管裤的裤兜站在暮色四合的桥上望着我的书店。一年了,书店开起来整整一年了,在无数的质疑之中,它顽强而又艰难地生存着。一年前,找到这家招租已久的小店时,我刚离婚,失去了妻子的身份,却多了另一个身份: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我再也不想被送进医院,被捆在床上,我要自救,做一个依靠自己活着的普通人。招租的小店之前卖服装,店主转做网店之后,急于转手。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尤其喜欢它二楼的房檐,一摞摞黛瓦笼在木梁之上,即使风雨飘摇,木格窗仍旧可以打开,人坐在窗边看桥上烟雨蒙蒙,行人匆匆而过。我在窗框上扯了一根晾衣绳,有太阳的时候就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我把手里仅有的积蓄几乎全部投了进去,每一本书从哪里来,摆到哪里去,我都做了严格的区分,我像记录服药时间和剂量一样记录着书店的每一天。直到前些天,我重新被情绪击倒。
我搜集我的错误,
不是为了把它置于枕下,
而是为了把它洒落在路上:
错误,也会发光。
我想起阿多尼斯的几句诗,这也是我写在书店里的许多诗句之一。这些诗,总是给予我活下去的力量和温暖。在桥上站了一会儿,她还没有回来。晚风把白色毛衫吹透,我两只手搓在一起取暖,左手碰到右腕上戴的朱砂手串,我轻轻地抚摸着手串,二十八颗朱砂,一颗转运珠,静静地盘在我的皮肤上。上次出院之后,我盯着纤细的右手,总感觉摘下住院的手环,自己缺失了一部分,便买了一串朱砂戴上去。卖手串的姑娘说,朱砂安神,辟邪,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会的,我相信会有好运的。我在心里默念着。站在阳台上,薄雾笼罩的天幕有几颗闪烁的星星,书店二楼的灯光明亮,打开的窗子之上,悬挂着她换洗的衣服,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
八
小城的潮湿令我猝不及防。这里的雨不像北方半天或成天的下,这里的雨,短,且多,可以论阵,甚至论分钟地下。明明雨丝如线,可转头就看见太阳晒干了路面。刚喜滋滋就着太阳把衣服洗好,要挂的功夫,雨又滴滴答答下了起来。太让人抓狂了。
休闲服穿了三天,我自己都闻到自己散发着一股馊味。行李箱里的衣服不多,前夫说我这样的体型,也没什么好打扮的。也确实,好看的衣服塞不进去,塞进去的都是一个模样。我把拧干的衣服挂到窗台,像沿河看到的一样把窗台晾成万国旗展,不过我可不想当街展示我大红色的平角内裤,它看起来像男人的休闲短裤,我把它夹到休闲服中间,藏了起来。
换上干净衣服,心也轻快许多。看书架上这么多书,闲来无事,拿块抹布到处擦。如果有来生,我会做什么?刚有这样的想法,突然在一排书的书立背面看到贴着一张硬壳纸,上面用彩笔写着字:人生没有如果,你要好好生活。鼻腔有些发酸,这句话像是专门为我写的。小城雨水多,空气极为干净,书架上没有多少灰尘。片刻工夫,我就擦了一整个书架。留言区有很多纸条,我想起夹克衫男人在这里站了很久,我也凑近去看。字迹各异,留言五花八门,有苍劲的字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有一板一眼的学生体:我要上岸,我要上岸!还有一些表白的自言自语的话,我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看到右上角不显眼处有张淡蓝色便签纸,上面的字着墨极重,写着: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平字的最后一笔,像笔直的剑,直插下去,几乎将纸划破。
这样的一家书店,一天卖不了几本书,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么放心就把店交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我有些好奇。吧台里面挂了一些照片,杂七杂八,有怪模样的动物,有抽象派的名画。一张年轻姑娘的油画挂在一角,白色毛衣,砖红色牛仔裤,柔顺的黑发散落在肩上,整张脸素净,真实,眼睛里有淡淡的忧郁。我默默地与年轻姑娘对视,猜不出她是店主还是店主的朋友,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砰。是那罐啤酒,我踢倒了它。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它说。弯腰拿在手里,上面大写的英文字母我并不认识,却突然很想喝掉它。前夫说女人不要喝酒,喝醉失态了被人笑话。现在没人禁止我喝了。拉环被打开的那一刻,丰富的泡沫迫不及待地冒出来,像一群可爱的精灵,爬满我的手掌和小臂。我眼神柔软地望着这群精灵,把它们轻轻吮进口里,它们在我的口腔里啪啪啪地笑开了花。嗯,酵母粉的味道,我想,原来外国啤酒是这样的味道啊,一点都不神秘。我边喝边走上楼去。
风从格子窗里吹进来。我把马尾辫解开,重新散在肩上,像油画里的姑娘一样。夜深了,桥上的路灯稀稀落落,仿佛暗处藏着无数只眼睛发亮的黑兽。藏蓝色天幕上,挂着闪烁的星,和一轮瘦小的弯月。一辆车疲惫地驶过,耳边传来河水汩汩的声音,好似几只被惊醒的睡蛙张开渴极了的嘴巴。
整座城市都在酣睡。我好像感觉到很多东西,又什么都看不清。我慢慢眯起眼睛,黯淡的月光下,我看到自己插上洁白的翅膀,努力保持着飞翔的姿势,一会儿飞到河水的上空,一会儿又跌进昏暗的晃动的小巷里,我的脸上有湿漉漉的东西流下来,在这黑沉沉、晃悠悠的夜色里,我沉重地飞过每一扇打开的窗子,沿着想象中的,抑或是记忆中的路线,翅膀掠过我灰遢遢的衣服,掠过那抹饱满的粉色,向着闪烁的星空,飞去……(唐岱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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