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四十岁这年,大事有点眉目了。对方三十七岁,独生女,以前也在广州工作,还是个老板,搞教培的,后来行业不景气,公司关闭,便应聘在另一家公司做入职培训师,在广州又撑了一年,然后辞职回湖南老家。
介绍人说女方就是这么个情况,看林工什么意见?要不要先接触一下?女方在广州有套八十多平米的房产,父母退休,两老的退休金加起来有一两万,在湖南老家过起来绰绰有余。
林工看看介绍人手机里的女方照片,觉得虽有美颜,但不至于离谱,柔美的眉眼间隐含一丝英气,让林工有那么点怦然心动,应该算是有些眼缘的,便答应见一面。
现在林工相亲频率比较低。他这个年纪,已经不是相亲市场的抢手货了,算是边缘产品。拿分项可能就是未婚,在广州有房产,还有呢,就是面相上还不显老,算是中上人士。个头不高,不到一米七,却一直坚称自己一七一。介绍人笑笑,并没坚执地戳穿过他。
女方非常积极,在得知林工答应见面之后,坐高铁两个多小时从湖南过来深圳了。介绍人把他们安置到一家星巴克,互相确认过彼此,介绍人连杯星冰乐都没喝,起身离去,留下两个陌生却成熟的男女。
女方比想象中要高,也比照片略胖一点,虽没有手机相册里那般漂亮,但大差不差,还有一丝相册里没显示出来的气质,自信,沉稳,落落大方。
刘女士——女方姓刘,“文刀刘,”她利落地介绍自己,“怎么您原来在广州的,现在去深圳了?”刘女士单刀直入,一点也没故作羞涩地好像对林工完全不了解,在浅显的表相里去制造繁琐累赘的话题。
“广州那家公司干了十来年,遭遇上升瓶颈,所以过来深圳,自己打拼,看有没有更好的机会?”林工两年前来深圳,和同学一起创办家小型设计公司,是企业合伙人。这点,估计介绍人和刘女士说起过,可能讲得不详细,刘女士这种曾经的商人,应该对林工的职业选择有兴趣,而且,也有判断力吧?
“你回湖南老家了?有没有具体打算?”林工也直来直去地问刘女士。介绍人说过,刘女士在教培行业打拼这么些年,除了置办一套房产,多少还有些积蓄,在老家休养生息一段,可能还是想再找机会做点自己的事业。商人嘛,经营和投资总是上瘾的。这也是林工想和刘女士结缘的原因,并不会因为此时对方的无业而造成自己经济上的负担。
两个人相聊甚欢。都有过十多年的广州生活经历,说起那些耳熟能详的早茶店,东山口的深巷,白云山的一条偏道,真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像一直相对而住多年的邻居。再加上只有三岁的差距,谈到青春期追过的明星,那时的流行歌曲,更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刘女士说,她也是拼得疲累,现在经济不景气,想休养一段时间再做打算,将来回广州,或者来深圳,都是可以的。顿一顿,她很直接地问林工:“如果咱俩投缘……退一万步说,只是假设……现在一线城市毕竟不好混……那你愿意来我老家发展吗?”
林工有点紧张。相亲多次的经历,走到这一步,只用了不到两小时,连婚后的规划都那么具体,在他的历史上,绝无仅有。林工的眼神扑朔迷离,不敢正面迎视刘女士美丽大眼睛的询问。他转动手中的马克杯,星巴克厚沉的杯壁上,挂着残留的棕色饮品,他不记得点的是拿铁还是焦糖玛其朵。他不爱喝咖啡,也分不清星巴克名目纷繁的咖啡种类。选择这家店会面,是因为介绍人的推荐,不隆重,却也绝不敷衍,有品味,但又不至于太做作,就是个喝茶聊天的地方。周边的位置现在都占满了人,对面是个写论文的大学生吧?右侧有两个窃窃私语的青年男子相向而坐,低声交流着什么商业信息。左后方是位靠窗而坐的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计算机,手指在键盘上不停翻飞,处理着她的什么事务。
林工抬起头:“这个,我能考虑考虑吗?”
刘女士笑笑,眼睛像闪烁的星星,点点头:“当然。”她的左侧脸颊有个小酒窝,笑的时候酒窝深陷进去,泛起一层涟漪,有一种特别的俏皮和妩媚,也平添了一些天真和单纯。
林工说:“可以的。”他被那个酒窝打动了。
介绍人感觉是奇迹。在她的生涯里,媒婆角色的成功,实属第一次。介绍人说:“行啊,你小子,终于可以让我实现零的突破了。”介绍人是林工的学姐,比他长两届,介绍人是通过自己一个表亲得悉刘欣妍的存在,脑袋灵光一闪的工夫,从朋友圈里众多的联系人中把林工拎出来,和欣妍凑成对,做成双。欣妍,就是刘女士的芳名,现在林工很亲昵地这样称呼她。
“欣妍和我,非常感谢您这位大襟姐。”林工腼腆地笑笑,“如果,如果我们真成了,那是一定会……”具体的酬谢是如何,林工没法在台面上这样直接讲出来。介绍人很开心地笑笑,想探究更深的底细,到底却不过那点尚存的知识分子气,得体却不失矜持地把自己的好奇泯灭下去。
欣妍在深圳待了四天。林工送她去高铁站,欣妍说:“回家我和父母商量一下,你后面抽得出来时间吧?可以来我家吗?”
林工点头:“这段不忙,我可以去拜见伯父伯母。”
欣妍说:“你父母那边,有什么问题和意见,你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林工说:“我父母不会干涉我的任何决定,一切由我自己说了算。”
欣妍拿过背包,转头进站,查验身份证,过安检,找寻自己的候车口,再没回过一次头。
林工其实也早离开,没有等到欣妍进站。他今天事情并不多,前一段的设计方案已经通过第三轮修改,交给甲方在审核,问题不大,可以等尾款入账了。还有一个项目在谋求阶段,合伙人一直在找突破口寻机洽谈,等到坐下来商讨文案,可能得要两三周的时间,那时候才有得林工忙碌了。
林工走出高铁站,稍有些茫然。站前广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曾经的一处公园,现在被圈起来,里面是忙忙碌碌的工地,从里面探出高大的起重架和挖掘机,这一片已经规划好,又是一处繁华的商业和住宅片区,不多时,密密麻麻的人流会把此地填满,创造又一个区的CBD。他经过的天桥上,是一堆年轻人自发练习轮滑的训练场,有男孩子,也有小姑娘,个个认真专注于自己脚下,掌控着身体的平衡,轮滑的声音挺聒噪,却也掩不住角落里那支竖笛吹奏的音乐,是首林工高中时学过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首亢奋的曲子用竖笛吹出来,有一点奇异的节奏。林工转身多看两眼吹笛者,他戴着一顶宽檐凉帽,分辨不出年纪,只一身简单的T恤短裤,脚趿一双人字拖,和这座热带城市的普通人打扮并无二致。林工偏身走过去了。
见面的那天晚上,林工把欣妍带到深圳的租屋里。租屋离地铁站近,是公寓,LOFT结构,进门是厨房卫生间加客厅,楼上是卧室,再加占据几乎整个空间的工作台构成的半间书房,工作台堆满林工做设计用的工具以及书籍。
欣妍说:“挺好的。”问及租金,比林工广州租给别人的价格略低一点,算下来能赚些早餐钱。林工笑,解释这边的管理费挺高,两人又核计一遍,亏损了一个月的中午餐费,欣妍又站在餐台前笑一会儿,然后,戛然而止,两个都静默无声。林工想想,走上去,拉拉欣妍的胳膊。欣妍没抗拒,只感觉有点害羞,因为真太陌生了,才喝两杯咖啡,晚餐吃的是深圳特色的椰子鸡,到底认识不过六个多小时。但欣妍还是回吻了他,嘴里有股甜丝丝的凉意,椰子水的清爽和鸡肉的余香,让他们第一次接吻有了满意的打底。
床铺有咯吱咯吱的响声,稍增添些尴尬,让林工自觉贪便宜去宜家折扣区淘的床太不经折腾。静下来,能听到隔壁嘈杂的动静,左邻有条不安分的犬,一直嚣张地叫唤个不停,右侧呢,应该是群玩剧本杀的年轻人,闹闹腾腾,聒噪不休,上层似乎住着罹患躁郁症的病人,一直在楼顶不停地踱过来踱过去,间或伴有拖拽桌椅的声响,没完没了。
林工斜靠着床背,眼睛虚无地盯着对面白色的墙壁,那上面有一点小小的污渍,不知是蚊子血还是只被拍死的蛾蚋,没怎么敢看怀里的欣妍。
“挺好的。”还是欣妍先开的口,裹了裹身上的薄毯,转身,把漂亮的背部丢给林工。林工嘴角向上弯一下,正要接话,身旁的人又说:“这房子你一个人住,真挺好的,收拾得不错。”
回湖南三天后,欣妍严肃地和林工通了电话。她和父母仔细商榷过,认定林工是个不错的夫婿,能否尽快过湖南一趟?当面商定婚嫁事宜?
林工没想到进展如此之速,大大超过他的预期,犹豫了半分钟不到,在欣妍认真地追问下,果断决定赴湘。
成年人,何况已经四十岁的年纪,虽然怎么感觉都有点仓促,但这桩姻缘无论怎么说,在林工心里都是可取的。对方的长相、经历、背景,对方父母那边的优势,甚至年龄,都是契合林工对于婚姻另一半的需求。林工从不做和小姑娘谈恋爱的梦,如果说男人永远只爱十八岁的女孩,那林工绝对是个例外。他有自知之明,也有自己的规划,一直希望找个年龄相当、能与他共情共事的女性。当然,经济条件不错是更好的选项,何况,欣妍还是独生女,城市人,父母有不错的退休金,将来后顾无忧。
刘父刘母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刘父刘母的房子在一处老旧的城中小区内,是原单位分的房,二层,房龄虽老,却非常宽敞,小区内有规划严整的植被,绿树葱茏,鲜花怒放,离中心医院和公园都非常近,旁边有大超市和大市场,生活相当方便。看来也是打年轻时就一直混得极为不错的阶层。
林工说:“我家广西农村的,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妹。父母健在,身体尚好,跟我大哥大嫂住,带着两个孙子。我就春节回老家看看父母,平常都很少来往。他们事多,我的事也不少,彼此顾不过来。”
刘父刘母和欣妍相互看看,满意地说:“挺好挺好。”
林工说:“广州的房子,没有欣妍的大,也没有欣妍那套的地段好。但前两年已经还完房贷,没有欠款了。户籍地是广州的,有可能以后迁到深圳来,看将来的发展吧。不过,深圳的房价太高了,还没有考虑在深圳置办房产,目前的能力,也就是个均线稍上一点的水平,和同学合伙开家小公司,比以前拿薪水的时候稍微宽裕点。”
刘父摇手,止住林工的话头。看刘父的架势,以前应该是个不小的单位领导,刘父说:“这些都没问题。主要是你们性格要合得来,共同方向一致,就不会在以后的相处上有什么问题了。”
刘母随着笑笑。刘母看上去不像是附庸夫君的传统家庭妇女,当年应该也是个单位里能说得了话的人物。刘母说:“只要你们合得来,这是最重要的。听我家小妍说你脾气不错,这一看啊,果真就是个有修养,说话讲分寸的人。”
林工搓搓手,不知该再接什么话了。
晚上和欣妍去她闺房,离二老住处不远,是另一个楼龄很小的小区,有管理严格的物业,地下停车场,电梯房,指纹带监控的智能门锁,推开门,更宽敞些,多少显得有点空寂,不像单身女性应该住宿的地方。
欣妍把林工的行李包放好,给他倒一杯苏打水,笑说:“我爸我妈应该非常满意。我知道我爸妈一看到你,肯定会喜欢的。”
林工问:“为什么?你说我很多好话了吗?”
欣妍又笑:“那是当然。你确实挺好的。”
林工回复一声:“哦。”
欣妍说:“那是我爸我妈的宿舍楼。刚你进那边小区时,好多人不是和我打招呼吗?还有些人盯着你看呢。那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们,我爸妈以前的老同事,嗯,是手下。”
林工问一声:“哦?”
欣妍解释:“我爸是总工,副厂长。我妈是总会计师。”
林工点头:“难怪。”
欣妍想想,低头又笑:“他们肯定想,这刘家的丫头,总算要嫁出去了。”
林工没有接话。
欣妍问:“会不会太快了点?你觉得要不要再延长时间,咱们多了解一下?”
林工说:“我觉得不快。感觉你挺好的。你说呢?”
欣妍说:“要不就先办酒宴?我们这就张罗着把婚事办了呗。结婚证我们一起回广州打,我的户籍也在广州呢。”
林工问:“就这两天办酒席吗?我那边的客人怎么通知呢?”
欣妍说:“只是办个简单的酒席,邀请一下我爸我妈的老朋友和老同事,街坊邻居发包喜糖。我们家亲戚不多,就有个姑姑有个舅,凑三四桌,仪式感一下,好交代得过去。毕竟是老家,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悄没声的。”
林工说:“可以的。随你意吧。怎么着都行。”
小范围里传开了。先是合伙人,合伙人的妻子,再是介绍人,介绍人的先生,然后是几个亲密的同学和朋友。马上,消息像核弹爆炸一般,燎原的星星之火一样,遍及几乎所有认识林工的人。
介绍人说:“真是恭喜啊,太可喜可贺了!”介绍人顿一顿,“不过,要不要再相处一段时间?我也是通过表妹知道刘小姐的情况,但表妹说她和刘小姐并不太熟悉,一同在公司相处过大半年,朋友圈里只是点赞之交。”又顿一顿,可能觉得自己和林工虽是校友,但也只算是点赞之交吧,两次校友会上正好坐过一张围桌,在酒桌上聊起来,略知林工的近况而已,“嗯,婚姻大事,不用太着急。”
合伙人说:“这也太快了!”合伙人是同学,同系却并不同班,几年前正好有次乡聚,又是老乡又是一个系的,两眼泪汪汪之时,还有同窗之谊,说起目下打算,游说林工,两人一拍即合,火速注册这家新公司——合伙人手头有好几家正在运营的公司,这才交往。合伙如同恋爱关系,正值蜜月期时,紧密又绑定利益,甚至比情人还更亲密。“你得好好掂量一下,分析分析利和弊。当然我不是说刘小姐不好,但人生大事,好比我们投资一个项目,总得权衡轻重,算算近期利益还有远期风险,两相比较,再做决定?”
林工朋友不多,自小到大,他算是比较孤僻的人,闲云野鹤惯了,所以婚恋之事,也和他性情有关,热度不够,终究一个个地散了。
林工说:“谢谢,我了解了。”
办婚宴的前一晚,在欣妍老家,林工独自在城里逛了逛。他没来过湖南,顶多就是坐高铁时经过一些车站,也没怎么交过湖南的朋友,只是碰到过几个湖南人共过事。他对湖南的印象停留在纯粹的辣感上,一直以为他们的菜就两道,一道青辣椒炒红辣椒,另一道是红辣椒炒青辣椒。他不喜辣,尝试过两次,反应过大,眼泪鼻涕齐流,还闹过胃痛。但刘家似乎没有对辣椒的坚执,刘母做的几道家常菜,都是清淡为主,甚至每餐还煲罐老汤。这点,可能让林工卸下最后一道防线,毕竟在饮食上如果两下里一致,就是生活中最基础的磨合也顺利过去了。
他徜徉在街道上。城市不小,但也绝对不算大。晚饭后的街景,有些家常的热闹,街灯亮起,照出这座城市的体面来。夜跑的年轻小伙,勾手逛街的女孩,东家长西家短的街边妇人,吸烟后猛力咳嗽随意吐痰的大爷……街角的美发厅,灯光明亮的足疗中心,路边的烧烤店,占道经营的赝品名牌折扣摊。
他往前走,经过一座小桥,水流是穿城而过的一道河,不宽,也不急,是不是湘江的分流?林工的地理并不好,方向感也不强,所以没有细细探究的意思。他经过小桥,上了一道坡,好像是座开放的公园,里面有密密的植被,感觉树木都是有年代感的,见证过这座城市的历史吧。
他再往前,路灯没有了,周遭暗黑暗黑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给他指引着光亮。他择个石阶坐下,抬头仰望那些明亮的星星。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繁星。在广州没有,在深圳同样也没有。林工曾经以为是季节或者天气的问题,可到了夏季,他仰望天空的时候,即便最明朗的天气,也只有寥寥几颗寒星,寂寞地发着亿万年前的光。
繁星和几颗星星带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很多年前,有个繁星点点的夏夜里,他给一个女孩子唱过他刚学会的《满江红》,那时候他虽然木讷,但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的表演欲真挺强的。他记得那女孩子在星光下的笑靥,安静地听着他唱完那首激越轩昂甚至有点怒海翻江的老歌——那时候真是年少啊,怎么会在那种场合选一首那样的歌?是他想露一手吧?当年羸弱矮小的少年,想唱出自己的雄心万丈?他不记得了,只清晰地回忆起女孩子的眼睛里满溢着对他一往无悔的情真意切,闪闪发光,就像当晚那满布天空、散发着亿万年前光辉的群星。他以为以后的每一夜的星空都是一模一样的。
林工再没有见过那样的繁星璀璨了。
现在,在夜空下,在湖南某个异乡的天空下,林工呆呆地仰望那些熠熠发光的群星,它们努力挣扎闪烁的劲儿,似乎想从黑夜的幕布里拼命钻出来一样。
林工低下仰得有点酸胀的脑袋,确实,星星和星星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婚宴确实不张扬。欣妍没有穿婚纱也没有换礼服,婚礼没有其他新人们经过的那些繁琐的礼节,甚至连交换婚戒的程序都没有。四桌酒,请了刘父刘母的几家亲密朋友,还有一些亲戚,欣妍的两个当地闺蜜。林工买件西服,和新娘手挽手地一起敬过来宾,程序就结束了。
林工说:“我不太想来这里发展。现在讲,会不会有些晚了?”结束完婚礼,返回到欣妍的闺房,林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
欣妍在换衣服,她穿一身剪裁考究的套装,正红色,很突出今天的气氛。高跟鞋也是红色的,缎面质地。不知道这套将来要在衣帽间里孤独地挨过多少春秋冬夏。
欣妍回头:“哦,没事。我其实也想回广州。要不,我先去深圳考察一下?兴许深圳更适合我事业的发展呢?反正你在深圳呢。”
林工说:“这样更好了。我以为你一定要陪父母的,毕竟,你是独生女。”
欣妍笑道:“他们并没有这种要求。你看他们,过得挺自在。退休后的老年生活,也很丰富多彩。以后我们在深圳发展好了,把他们接过来过冬天就可以。”欣妍顿一顿,“嗯,毕竟老家这里,冬天还是有些难熬的。”
林工说:“那是当然的。”
欣妍走过来。她现在已经换上一件纱质睡衣,是林工没见过的,可能才买下的?纱衣穿在她身上有仙女的感觉,加上她还没卸的妆容,美丽极了。欣妍在沙发另一边坐下,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林工愣愣,摇摇头。
欣妍说:“那我和你商量件事?”
欣妍说:“我不想现在就办结婚证。”欣妍很认真地坐在林工的正对面,像商讨一件文案或者合同,“我想看看能不能怀孕?怀上了,我们就办结婚证,怀不上的话,我们就不办了。你觉得怎么样?”
林工思路接不上来,一时不知该怎样接话。
欣妍说:“我今年37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生育,或者能不能顺利生育?如果能生,这段婚姻就是完满的,对你我才是公平的。”
林工说:“行。”
欣妍再说:“如果能怀上的话,我想生两个孩子,不管男女,头一胎和你姓,第二胎和我姓。你觉得怎么样?”
林工被这些密集的炸弹弄得有些晕。他盯着欣妍,琢磨不出这个女人的性格来。这段婚姻的实质是为了她的“母亲”梦吗?一个孩子还没影呢,已经在为两个孩子的姓氏做规划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冒险的人,他一生都是循规蹈矩,一生都算是小心翼翼,一生也没有出格过。他按部就班地过着他的人生。上学,工作,攒钱,买套小房产。唯一的出格就是创办这家小公司,但因为运作的资金并不多,投入的主要是自己多年的行业经验以及职业的专业性,所以在现如今有点低迷的时代,他们还能每有盈余和利润,博得一众同学的喝彩和艳羡。
他给自己仔细打过分数。算是个中流,顶多是小中产。傍身的资产加起来不会超过三百万,这在广深地区简直算贫困水平了。他有什么值得投资和冒险以及被惦记的呢?要论起来,欣妍比他可绰绰有余,如果不是年龄所困,到了近四十岁的关口,怕也轮不上他林某人得此花魁。
他看着欣妍,坚定地说:“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欣妍朝他莞尔一笑,渐渐近身。
婚宴前那夜,林工一路漫步,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游逛到那座陌生的小山坡,周遭全是密密的树林,有年代的植被了。林工拣一级石阶,坐下,双手往后撑,脸朝上仰,能看到天上繁密的星星。
明天将要公示的那个他生命中的女人,他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也没有好奇心去了解。她为什么选择和他结婚?她为什么如此匆忙地要和他结婚?她看上他哪一点?她的过去是如何的?她的情史是单纯还是复杂的?她到底有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林工根本不想深究,一点也不想打探。就像他这过去的四十年,谁不是千疮百孔的历史,谁又不是平平无奇的半生?
有过一刹那的海枯石烂,也在时间的磨折下,掀不起一点回忆的波澜。
他低下仰得有点酸胀的脑袋,把对着繁星的目光拉回到地面,面对这周遭的绿树浓荫,晚风掠过,树叶婆娑起舞,这是实实在在的世界了。
“这片也算小森林吧,本来疫情前说是被哪家房产商拿下要开发的,现在也搁在这儿晾着了。”突然造访的声音,把脑中空无一物的林工吓了一跳,从遥远的星辰大海中拉了回来。对方是位老年男性,讲的一口方言,但因为语速慢,林工还是能听明白个大半。
“非典那年的时候,正月里我们这儿下过两天暴雪,雪都没膝盖了,真是大雪啊!”老者站在那儿,用手环腰,做一些林工看不懂的健身动作。“有个青年,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想穿过这片林子给他同学送盆腊梅花,腊梅在正月里开得特别好,又香又艳,馋人啊。
“大雪封了道,落雪又迷人眼。小伙子迷路了。你想不到吧,就这片小树林,就这么片小林子,天天走这条道的小伙子能被迷住,出不来了。
“雪停了,才找到他,冻得僵僵的,手里还捧着那盆腊梅,花儿还盛开着,明黄的,像蜡做的一般,艳得很。他同学是个女生,嗯哼,不然,能送男生花儿吗……那女生后来来出事点祭过一次,眼泡肿得像个小包子,说话嗓子都破了音,唉,可怜见儿的,嘴角抿一下,瘦得酒窝都陷进脸颊去了,她就半边脸儿有只酒窝呢……男孩子,唉,让人唏嘘了好多年,毕竟这年纪轻轻的,命就过去了。”
林工问:“现在每年还有暴雪吗?”
老者说:“暴雪?连小雪都很少下了。这几年,就没见过雪花了,连雨夹雪都少见。”
林工看了一会儿老者,他还在做些强身健体的运动。现在老年人比中青年更注重身体的健康和保养。林工沉闷一段时间,转身朝着记忆里的原路,返回了。
林工把近身前来的欣妍拉过,亲吻一下。欣妍左边脸颊的酒窝正对着他,像只酒盅一样,盛满幸福的佳酿。
欣妍说:“我喜欢成熟的男人,什么都见怪不怪,不多问,也不多想,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累。”
林工说:“我也是,喜欢成熟的女人。”
两个人抱在一起。
客厅的枝形吊灯,映照出两人慢慢合体成为一团小小的影子,难舍难分,像相处了一辈子的爱人一样。(弋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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