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养了一小群雪白的鸭子。
我们家年年养鸡,很少养鸭子。鸡比鸭好养得多,晚上圈在后院,天亮放出去觅食,就在近旁刨土啄虫,也不会走远。到了下蛋的时间,往往是中午,母鸡就自己走进鸡埘里。鸭子不一样。养鸭子一定要放到水里去,不经水的鸭子养不大。往水里一放,鸭子就不好管了,天大地大,东西南北,一眨眼就不见了,常常连鸭蛋也下在水里。当然鸭子是快活的。水里可以扎猛子,吃鱼吃虾吃螺蛳。所以外公养鸭子,每天一早一晚,一定要给它们吃两顿谷粒。早上,一铲谷粒倒下去,鸭子们都挤上来吃,喙甲与谷粒摩挲起声,一会儿就吃尽了,接着下河。傍晚时,外公站在岸边唤两声,鸭子们想起谷粒的味道,就会游回来。
乡下养的鸭子差不多都长一个样,麻背,灰翅,白肚皮。这些鸭子下到水里,看起来更是一模一样。有人会给自家鸭子脚上或翅膀系根红布条,做个记号。有了记号,就认得清是谁家的鸭子,不容易起纠纷。
但是那一年春末,外公养的鸭苗长大起来,褪尽茸毛,没有长成麻灰色,却是一身罕见的雪白。这鸭子比寻常的麻鸭宽厚壮硕,白羽,橘喙,黄蹼,可能因为体大且白的缘故,走起路来自有一番架势。这一小群白色的鸭子从外公的院子里赶出去,摇摆着走向河边,不时嘎嘎两声,气派简直非凡。边上的人驻足观看,一边评点,这是北京鸭,果然好鸭。
外公的鸭子,起初是六只。后来因为病弱折了三只,剩下三只。这三只鸭子得到了更悉心的照料。外公从棕榈树上砍下扇形的大叶片,沉到河里,过些天再捞上来,捋下叶片上附得满满的青螺蛳。他拿个铁锤子,把螺蛳一颗颗敲碎,连壳带肉,抛给鸭子吃。初夏时分,溪沟里生出许多小泥鳅。外公自制了一个长柄网兜,套回来许多泥鳅,也喂给鸭子。一两个月下来,这三只鸭子,身形更为硕大,羽色更显雪白,引颈鸣叫时,响声洪亮如钟。它们把白而大的翅膀伸展开来,有力地拍动,在河面上形成一道小小的旋风,有时甚至离开河面,低低地飞翔起来。河边看见的人忍不住讲,这像是野鸭,恐怕早晚要飞走。
它们继续长大。现在,只要振振翅膀,鸭子们就能轻易地跳上外公院子的围墙,向外眺望。围墙有近两米高,这是灰色的麻鸭不可能完成的跳跃。即便盛年的雄鸡,也要借着有力的助跑,才可能跳那么高。它们的叫声太响了,屋子里的小窝不再适合它们。外公把它们安置在院子里搭的一个小棚窝里。有天晚上,鸭棚里忽然发出大鸣声。外公起身去查看,一个黄鼠狼似的黑影子,从鸭棚边飞快地窜走。他把手电一打,只见棚子里,三只鸭子淡定地站着,也不再叫唤。外公说,它们自己把黄鼠狼赶走了。
外公钟爱他的鸭子。他默许它们飞跳到围墙上踱步,甚至腾地跳到墙外。有一天,其中一只大鸭子站在围墙上,忽然拍动翅膀,在附近的空中飞翔一圈,最后收起翅膀,降落在河上。大家都说这鸭子要飞走了。但外公走到河边一唤,它马上游了回来。
这情景,我没有亲眼看见,是听围墙外面看见的人讲的。讲的人说,我头一次看见一只鸭子飞得这么远。这鸭子肯定留不久。
为了不让鸭子飞走,外公把它们的翅膀尖剪了一圈。只是小小的一圈。他没舍得剪多,也没舍得给鸭子脚套上红布条,或者像有的邻居那样,给它们翅膀上点一团红漆。那些缠在鸡鸭脚上的红布条,天长日久地拖在地上,很快成了一根黑不溜秋的布条子。
外公的鸭子越长越大,依然是雪白的。在河里游远了,它们就成了三个不易察觉的白点。有时,这三个白点混进灰麻鸭群里,一下子又显出来了。傍晚,它们跟所有的灰鸭子一起浩浩荡荡地游回来,临近河岸,忽然从鸭子的大队里抽身出来,三个白点一串,游上岸。现在不需要叫唤,它们也能摇摇摆摆地自己走回院子。
夏天的一个傍晚,院子里只回来了两只鸭子。最大的那只白鸭子不见了。外公发现后,出门去找。很快有人告诉他,那只鸭子跟着另外一队麻鸭游走了。乡下养鸭子,串群的情况时有发生。有的鸭子混到别群去玩,乐不思蜀,傍晚就被挟带走了。外公顺着邻居指点,找到了住在村后头的那户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刚把鸭子收进棚,一群灰鸭子里,夹着一只油光水滑的白鸭子。看见他来,鸭子叫了一声。但是女主人好声好气地问,祥伯伯,你家鸭子有什么记号吗?外公摇摇头。没有记号。女主人又说,那恐怕弄错了,这只白鸭子是我家的鸭子。
外公没能带回来他的鸭子。
第二天,这只鸭子自己回来了。有人看见它一路扇动翅膀,从村子后面低低地飞出来,降落在外公的院子里。外公查看了它的翅膀,那一圈被剪掉的羽毛,已经重新长出来了。
整个秋天,外公的鸭子过得恣意快活。外公没有再剪去它们的翅膀。这些翅膀的羽毛重新长齐后,似乎变得更为宽大结实。在鸭群里打架,它们只需猛地扇一下翅膀,对方便晕头转向,战事就此告结。它们带着雪白的翅膀,在河里翻腾,在陆地高高地跃起。最大的那只,依然可以振着翅膀飞起来,像一只白色的大鸟,掠过屋顶。
冬天的时候,外公失去了一只鸭子。没有人看见这只不归棚的鸭子去了哪里。我们猜测,也许是游得太远,给别人捉走了。冬天正是很多人家开始吃鸭子的季节。为了避免更多损失,外公给我们送来了一只白鸭子。他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最大的那只白鸭子。外公舍不得吃掉它,也不敢随便放它到水里去。一只硕大雪白的鸭子,在这个季节的河里到处游动,不无危险。它只好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拍着翅膀,吃点青菜叶子。偶尔,它会轻轻一跳,跳到平屋顶上,四下查看,有时低飞一圈,再落回院子。村里的鸭子越来越少。许多人走过,看见一只雪白的鸭子站在屋顶的黑瓦片上,橘色的嘴喙衬着白羽毛,亮闪闪的。许多人说:祥伯伯,你的鸭子会飞的啊,养这么大了啊。
那天天气很好。早晨,鸭子还在院子里,到了中午,它不见了。哪里也没有找到它。有人说,好像看见它飞过了屋顶,翅膀伸得老大。也有人说根本没有,飞过的是另一只白鸟。外公去河边唤了一圈,没有回应。他又去村里找了几圈,还是没有。最后,他回来了,推开院门。是我记错了吗,外公的样子看上去为什么有些如释重负?他告诉我,他的鸭子变成鸟,飞走了。
它的确没有再飞回来。(赵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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