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身上的雪,我推门进屋。屋里热气蒸腾,一半的嘴在吃,一半的嘴在等。
排队领票儿,我熟悉这家坛肉馆里热乎的场景。拿到票儿的人,眼睛四处撒么,看谁快吃完,就站人身后等。店里大多是熟客,都习惯了这样等,吃的人不觉尴尬,等的人不觉寂寞。
这家馆子,一小碗坛肉配一碗酸菜汤、四两米饭,卖18块钱。
交钱,寻座,落位,喊服务员,店里不缺人气儿,缺地儿。一大早上满场就不说了,窗台、冰箱这些地方,都客串起了桌面。窗台高,坐凳子够不着,那就站着吃。冰箱矮,坐俩人挤,那也挤着吃。能坐着把坛肉送进嘴,就比站的人幸福。
满屋子吸溜声,满屋子叫号声。穿金的戴银的,着袄的披氅的,大家簇在一起都一样,一样的嘴,咂摸一样的味道。
有一个人专门盛饭,像大学食堂里的师傅,眼睛不用抬,只看大饭桶就好了,饭叉上下舞动,四两饭不带给你盛三两九的。更热闹的地方是后厨,大玻璃隔出俩世界,里面洗菜的蒸肉的熬汤的,锅忙锅的碗忙碗的,瓢忙瓢的盆忙盆的。
老板是男的,坐镇收银台,收一份钱,发一张票儿。
我数了数,前面有7个人。这时,有一小姑娘过来排队,十几岁的样子,裹个旧棉袄,棉袄肥大,却洗得干净。
老板看见说:“梅花你上前面来。”
被称作梅花的小姑娘一脸腼腆,说:“甭啦,今天人太多,谢谢叔叔。”
没想到老板走出收银台,手里捏着一张票儿递给梅花,冲她一努嘴。服务员眼尖,看见梅花,直接将一份坛肉打包好端过来。梅花这才不好意思地交了票,接过打包盒,行个礼,挤开人群,俩手端着,缓慢走了。
有人嘀咕:“这孩子咋不排队?”
旁边人说:“肯定是老板亲戚嘛。”
“不可能,亲戚还用领票儿?”
“也没见她付款呀?”
后面穿貂的大哥就嚷嚷起来:“老板,半夜抢尿壶,你急谁不急?咋还加塞呢?”
老板歉意地一笑,没说什么。
轮到我,币子换来票子,四处找位置。刚逮到一处窗边站定,就听到一阵吵闹声。
貂男正在冲梅花发火。吃客们的眼睛,都被吸引过去。原来是人多,小姑娘忙着躲人,把坛肉和酸菜汤都撒貂男身上了。
貂男扯着烫坏的皮毛,叫唤说:“小丫头,你得赔!”
梅花吓坏了,小声说:“对不起叔叔,我赔,得赔多少钱啊?”
貂男显出神气,大声说:“貂儿!貂皮——真皮的,认识吗?烫坏这么大一片,貂儿废了,知道不?老子花1万多买的。”
梅花眼泪在眼圈转,双手一个劲儿地搓衣角。
老板出来劝:“这位大哥,孩子小,别计较了吧?咱也不差钱儿。”
“哎呦,您是大老板,您不差钱儿,可俺差呀。”说这话貂男觉出不对劲儿,又说:“俺当然不差钱儿,不过,这么贵的一件儿貂儿,坐地就毁了,没个说法不行,咋也得赔1万块。”
梅花眼泪就下来了,低头说:“叔叔,我妈治病都没钱。能少点儿吗?”
貂男一脸嫌弃:“拉倒吧,没钱还来吃肉?”
梅花浑身一颤,抬头说:“那先欠着行吗?立个字据,长大挣钱,我一定还!”
老板说:“大兄弟,别这么损人。梅花妈妈得了绝症,真没钱,硬扛着呢。”
貂男梗梗脖:“关俺屁事?”
老板说:“梅花妈妈就喜欢这口儿。孩子有心,攒点钱就来买。我说不要钱,她咋也不肯,说要么记账,我就先应下了。”
有人看不下眼,说:“穿大貂的,咋还跟穿小棉袄的一般见识?”貂男不乐意了:“你们这是仇富,俺家钱是大风刮来的呀?”
我忍不住,上前说:“哥们儿,孩子不容易,担待一下吧。”
貂男翻翻眼皮:“少来这套。孩子不是人啊?她哭穷你信呐?这年月碰瓷儿的多了,小兔崽子装得还挺像。”
“你怎么骂人?”我开始压不住火气。
这时,饭馆里好多人都停下筷子,各种握姿都在那晾着。
貂男冲我说:“逞什么高大上?想装犊子,你替她赔1万?”
我立马薅住他脖领子:“冲你这张破嘴,我先赔你点医药费!”说着话我作势抡拳。
貂男看我像动真格,傻眼了。老板和几个服务员赶紧上前拦我。
我左手抓他貂领,右手比划拳头,在众人拉扯中,左手一秃噜,竟然薅下来一片貂毛。我看着满手貂毛,愣住了。老板和服务员愣住了。貂男也愣住了。食客们看着我们,全都愣住了。
刚才还混乱的场面,突然间被摁下了暂停键。
梅花满脸错愕,泪珠还在眼里晶莹着。
我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下不用梅花赔了,是我把你大貂儿薅坏的,我赔你。”我捻着手里的“貂”毛,说:“我是做服装生意的,经常来你们这上货。你这真皮也就值200块钱,我赔给你100块吧。”
所有人哄堂大笑,有人筷子掉地上了,貂男的脸也掉地上了。
我100块钱还没掏出来,貂男已经溜走了。
梅花咬着嘴唇:“叔叔,我该赔人家100块。”
我正要解释,老板拦我:“梅花说的在理,记我账吧,长大一起还,好吗?下次那位叔叔再来吃饭,我就把100块钱给人家。”
我说:“今天我请你和妈妈吃坛肉。好不好?”
梅花笑了,小脸特别可爱。(高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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