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笠城特殊教育学校的大门口停车,校园围墙上的爬山虎被一夜秋雨涤尽尘埃。此时是上午九点,雨还在下,我站在大门口抽烟,不时朝学校院内张望。
不一会儿,随着校门的伸缩门打开,一位老师推着坐着轮椅的马强出来,马强看见我就笑,牙齿很白,神色很兴奋。
等我把马强扶到车上坐好,又把折叠轮椅放进后备箱。
马强说,曹老师,还有一个人要一起去……
嗯?其实我是不愿意再拉别人的,我问,谁啊?
马强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照马强说的,拐弯抹角走了七八分钟,把车停在路边,雨突然大了。
一会儿,一个女人穿过雨幕,钻进车的后座。
她湿了衣裳,头发乱纷纷地散开。我转身递纸巾过去,她胡乱地擦了下脸。等她弄好头发抬头看我时,有点莫名其妙的怒气,眼睛睁得溜圆,像两枚即将炸裂的丸子。
我打远处看见走来的人是马丽娜,心里已经开始吃紧。
马丽娜是胡海军的女朋友,胡海军是我的朋友,我呢又是马丽娜的前男友——说起来好像很绕。
昨晚胡海军找我,要我熬夜帮忙写一个专题片脚本。我说没时间,今天要去庆城办点事。这事其实是给马丽娜的弟弟马强办的,但我只想带马强去,不想叫马丽娜去,实际上我不欢迎任何第三者参与。
我从昨天得到消息,著名作家刘先生今早莅临庆城师范学院,下午要进行一场公开的文学讲座,讲座后乘飞机离开,所以就有了带马强去听讲座的打算。我和马强都特别喜欢刘先生的小说作品。我们生活在西北的一个小县城,此次刘先生距离我们仅有三百公里,确实机会可贵,尤其对行动不便的马强来说。
我的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包,里面有十一本刘先生的著作,有长篇小说、小说集、文学理论作品,我要带去找刘先生签名。
没想到上车的人是马丽娜,这让我的心里乱纷纷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马强这孩子真是不靠谱,干吗要喊马丽娜过来啊?但又想,我和马强也不算熟,他叫他姐来也合适,毕竟一路他是要被照顾的。
天公正抖擞,雨越来越大,街面上的下水道疲于应付,一片汪洋肆虐。我和马丽娜对视了几秒,最后我拧了一把车钥匙。
破车嗡嗡作响,努力颤抖,为起步蓄力,我的心里有点惭愧。胡海军是有钱人,他的座驾也上档次,所以马丽娜高贵的屁股可能很少有这样糟糕的体验。我的车子启动时,我们仿佛坐在了搅水泥的振动棒上,或者手扶拖拉机上,我的全身都过电似的突突了起来,似乎是在体验某种物理性的诊疗。
我自己很别扭,推己及人,马丽娜应该也很别扭。我把方向盘抓得紧紧,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只救生圈。
我用余光扫马丽娜,她的侧脸还像过去一样好看。
现在是早晨九点半,笠城距离庆城有三百公里,路途不算近,如果下雨,路上还要耽误时间,但下午一点前肯定能到庆城。这么长的时间,我要和马丽娜一起度过……这个马强,真是个多此一举的孩子。
好在车子启动不久,这段令人难堪的震颤才缓缓停止。直到车驶出了城区,马丽娜才问,你带马强去庆城干吗?
我说去办点事儿。又说,这孩子,对你还真是忠诚,什么事儿都要告诉你一声。
我从后视镜上看见马强笑了起来。
马丽娜问马强,你们要去干什么?
马强说,我不是说了吗?听讲座。
马强不知道,我和他姐马丽娜认识有十二年时间了。十二年前,我在兰州闯荡,干过电视台广告文案、建筑公司文秘、医药公司销售等工作。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多时间,我的自信心被现实无情调教,发现生活远非我评估的那样温情。工资高的活干不了,能干的活又工资低,这样的矛盾无法调和,要把人家兜里的钱过到我手上,须费九牛二虎之力。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认识了马丽娜。
那一年真是姜子牙卖卦——矬到家了,我被当时正在庆城师范学院读书的女朋友蹬了,到了年底,公务员国考又惨遭失败,自感过去数月时间的学习打了水漂,心里特别沮丧。那一年的夏秋季节,每周有三个晚上我都会掐表做模拟套卷,或者掐表写申论文章。上了考场,我的行测还算差强人意,申论写作却差得离谱。对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这无疑是最精准的投喂式羞辱。恰好,漫天的雪花为我搭起了命运的缟素,让人心情如此低落。
黄河那么宽阔,据说兰州附近的小三峡每年都会打捞起很多尸体,有一些号为“鬼侠”的水中作业者以此为业,靠着捞取尸体归还家属而换取营生。我不无感伤地想,或许道不行就该乘桴浮于海,或者直接沉到水底,叫“鬼侠”们去探索我、发现我,叫父母伤心欲绝地带我回归故里,发挥一定的警示教育意义。还有我的那些同学,能够用拙劣的笔墨去记述和我同窗时候的二三事,作为一个成功的反面教材,我起码能鼓励大家热爱生命——作为废品,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用途的。
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还不想为他们做出这样无私的奉献,所以我临时决定,天大地大,不如吃饭要紧。我敏感的肠胃在关键时候挽救了我。
在西关什字吃了一碗牛肉面,又喝了点闷酒,最后我走上了中山桥。
站在桥上朝下看,大河奔流,一个人的悲伤显得多么渺小。我摸摸衣兜,烟盒空空如也。几个陌生人经过,我含糊地询问,一个陌生的男人递给我两支黑兰州,我把一支别在了耳朵上。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离我不远处同样俯瞰大河奔流的一个女生。
我观察她,我们一样趴在栏杆上,脊梁绵软,蔫儿吧唧,就像绷绳上搭起的纯棉T恤,软绵绵,冷飕飕,不知其可。这多少让人心生了那么一点不算正能量的宽慰,起码糟心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些倒霉事发生了还可以补救,还可以重来,比如我,今年考不上,明年后年还可以考,我距离公考年龄限制的三十五岁还有好多个年头;但有些倒霉事,是没办法补救和重来的,因此,我希望她和我一样,只是暂时倒霉而已,打打气,没准我们都会迎来振作之机。
我挺起了胸膛,是女生颓废的样子鼓励了我。我抽着那支乞讨来的黑兰州,感觉一种无所谓的勇气重新滋生起来。我朝着白塔山方向走去。走几步回头看,女生站直了身体,开始攀爬,我有点蒙,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等我意识到她是想跳的时候,瞬间清醒了大半,我加速度跑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腰,一个过肩摔就把她撂在了桥面上。
她摔伤了胳膊。后来我陪她去附近的诊所简单包扎,她说她只是想登高远望——没准是想找一下露丝站在泰坦尼克号船头的感觉,或者只是白鹤亮翅而已。她的确像是一只鹭鸶,细胳膊细腿,仿佛是大学都没毕业的学妹,其实她和我一样,只是这个城市里最为庸常可见的所谓创业者,统一称谓叫缺少人生企划的打工人。
她就是马丽娜。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真巧,我们居然都是笠城人。
第二年春,我们就处了朋友。
那时候我还是挺混的,一副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的文学青年形象。现在回想,我那会儿的穿着真是古怪,一件白色的毛衣穿成了灰色,挂满了细密的毛蛋。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总是落着一层灰尘,最要不得的是我的精神比较萎靡——那时候我连夜看书,一夜看完一本书,赶上早班还能流一阵感动自己的眼泪。
我曾参与过读者集团的招聘启事,虽然只是集团下面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生刊物的编辑而已,但我依然未能被聘用。
我孜孜不倦地创作小说,幻想有一天有杂志编辑慧眼识珠能刊发我的作品。
马丽娜在一家影视传媒公司打杂,和她的影视制作专业基本吻合。她总是对我的精神面貌提出意见,嫌我穿衣随便,胡茬能刷鞋子上的灰,脸上黑头遍布,而且三天两天长痘。后来我想,她的标准是“人类高质量男性”的样子,后来的胡海军果然油头粉面,西服白衬衫,笑容温暖绵长,像是银行的信贷经理,应该很符合马丽娜要求的配偶形象。
我们在兰州还奋斗过两年,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两坨空想的气泡汇聚,双倍的苟且,双倍的自信,双倍的激励,空想就变得沉实起来,有了一些若有似无的内容。
最后我们双双辞掉了那些既没有尊严又显得五斗米压迫脊椎的工作,在安宁区蓝天公寓附近和两个朋友合伙盘了一个小店卖烧烤,亏完了最后的一点存款,终于坚定了回乡的念头。我俩一起回到笠城,开始考取公务员、“三支一扶”等等,乱枪打鸟,打着一个是一个,主动把自己丢入体制的熔炉中去。
回家的第一年,我考上了省公务员,分配到笠城某部门工作。而马丽娜少了一点儿运气,她当年考了两次,全部失利。
那一年冬天,我带马丽娜回我的老家农村,去见我的父母。
我的父亲过去是民办教师,前面生了两个姐姐,为了生一个带把儿的,违反了计生政策,最后把自己的饭碗丢了。父亲后来发牢骚,说要是再能坚持几年,省上的政策就下来了,他就可以转变身份。又感叹说,虽然自己是临时饭碗,但并不比其他端了铁饭碗的同事干得差,他教出的学生光当县委书记的就有两个;但即便教出一打县委书记也不能解决他的饭碗问题,临时饭碗难端,早晨端起来,晌午就放下了,他认为国家亏欠了他。
我的父母对马丽娜非常客气,他们在她住的房中多烧了一个生铁炉,炭疙瘩放开了烧,晚上熄了灯,炉壁被烧得殷红。
马丽娜把自己当了准儿媳,打扫卫生,帮厨做饭,积极得很。看着父母眼笑眉开,我也觉得喜滋滋的。虽然日后的生活可以一眼看到头,但好歹安顿了下来,就像庄稼的根须找到了大地,有了稳稳的归属感。
原以为我的父母对马丽娜很满意,没想到三天之后,马丽娜刚一离开,父亲就和我严肃地谈了话。
他说他端了一辈子半碗饭(临聘人员待遇),在这个上面吃了亏,一辈子心口疼。如今我端上了铁饭碗,虽然我的碗不能替代他应得的碗,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安慰,可以说,这只碗给我们两代人挣回了面子。但一家人不能只用一只碗吃饭,一只碗吃饭太累人,就像单腿子走路,一条腿的人甩开膀子也走不过两条腿的人——父亲打开天窗说亮话,说母亲不挣钱,让他很受累,但他是没得选。他能且只能和母亲过日子,只有把半碗饭端到老(实际上只端了十多年),才能维系一家人的生计;而我,是可以选择的,选不好是一碗饭,选好了是两碗饭。
我对父亲说,就算我把这碗饭打了,也不能放开马丽娜,她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来到我身边,人不可无情无义。
父亲动员母亲来给我做工作,没有任何效果。
就在父母亲对我很失望的时候,东方不亮西方亮,他们胜利的曙光却出现在了马丽娜家里。
大年初五,我去马丽娜家里拜年,这也是我第一次去见她的父母。
马丽娜家在孟和镇,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农民。因为住在临街位置,她们家就有了商住两用的一排门面房,光收租金就有稳定的一笔收入。她的父亲老成持重,颇有书上那种旧时代乡绅的感觉。他说话慢吞吞的,时不时夹入一些诸如“落叶归根”“锦衣夜行”之类的成语,穿着也十分整齐,和我的父亲相比,他更像是一个文化人。
孟和镇是文化大镇,出土过很多青铜器,一些文物至今陈列在国家博物馆,也为我们笠城带来了“青铜王国”的美誉。所以说起商周时的本地历史,我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赢得了马丽娜父亲的欢心。其实在我去马丽娜家之前,我已经把那本撰写于1986年的墨绿色封面的老地方志翻阅了又翻阅,重点掌握了文物篇章,确保和准岳父一见如故。
吃饭的时候,马丽娜的母亲从隔壁推出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孩。男孩当时七岁,他的出现让我错愕,我从面相上第一时间判断出了他是马丽娜的弟弟。我并没有表现出心底的愕然,只是赶紧如弹簧般弹起了身子。
马丽娜从未告诉我她有这样一个弟弟,但是她的父母却把我当成了知情人,因此并没有过多解释孩子因何站不起来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敢多问,只偷眼看马丽娜,她的眼神有些飘,显然在躲避我的眼神。我察觉到,马丽娜捏拿筷子的手有点抖,而她倒水的时候尤其明显,茶水的流线不停地在水面游离,溅起了焦虑的涟漪。
这样的话,我和马丽娜的事情就需要分情况讨论了。况且,马丽娜的父亲正面告诉我,如果他们老两口将来过世,这个孩子只能交给“你俩”照顾;相应地,他们这一生所有的积蓄,也会转移到“你俩”的名下。
吃完饭,我主动和马丽娜的弟弟攀谈了几句,他从轮椅旁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本墨绿色封面的书,是一本郑渊洁的童话《皮皮鲁和鲁西西全传》,他兴致勃勃地讲一只小猫还是小狗被主人修剪成了一只熊猫,然后被人贩卖,经过重重艰难险阻,最终回到主人家里的故事。他最后强调说,熊猫的名字叫鲍尔。
因为同情,我对马丽娜的弟弟显示出了相当大的耐心。那个孩子可能平时很难见到陌生人,所以我们聊得很开心,让我怀疑他随时会从轮椅上站起来。我不无复杂地想,或许他们是在考验我的诚意,这个孩子其实是一个健康活泼的正常人……
但孩子的不幸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她弟弟因为急性脊髓炎而导致的下肢瘫痪已经两年多了。父母亲一直在寻找良医治疗,虽然可能他们内心早已默默接受了这个不幸的事实:这个孩子,将永无重新站立起来的可能。
那天黄昏,我要离开孟和镇的时候,马丽娜送我到车站。她不无担忧地向我解释,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她弟弟的事情,是因为她总觉得,弟弟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而且,她怕我面对这件事会产生巨大的压力……说到这里,马丽娜就流下了眼泪,活蹦乱跳的弟弟只经过三五天的生病,突然就丧失了下地走路的能力,这简直像一场噩梦一样让人不可接受……
马丽娜告诉我,弟弟患病不能站起来的那几天,正好是她和我认识的那几天,因为工作的问题和个人感情的波折,所以她一念既出,就想一死了之,但关键时刻是我救了她。她说,她一直害怕这件事被我知道,但终究,这是难以回避的事实。
我也红了眼眶,谁都不能漠视这样一起悲剧,更让我难受的是,我想起父亲坐在掉了一半漆皮的皮沙发上给我讲的话。我知道我需要的并不是第二碗饭,但我不能把我们的碗交给别人,不论是一只两只还是三只碗,我不能背负那样的压力去生活。
我和马丽娜可能并不适合在一起。马丽娜的讳莫如深让我恐惧。我们的故事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一年后,我结婚,再两年生子。马丽娜后来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到某乡镇工作。仅仅过去两年,她就辞职离开,从此不知所终。
我们单位工作繁忙,加之妻子忙于健身、瑜伽之类的活动,我回家就要带孩子,渐渐荒废了我的文学梦想——当然,把时间都还给我,就未必能干出点什么高光的事业来,我和常人一样,也需要这样那样的借口去掩盖自己心态日益老去且固化的现状,我们需要很多个“如果”,这样才可以把人生的遗憾轻描淡写。
在表面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我时常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点儿激荡,我知道,我在生活中的收放并不自如,敛得太紧,时常感觉喘不上气儿。于是把父母亲搬到笠城帮忙带孩子,加之我被提拔成为科长之后,我开始借工作的缘故,多在单位食堂吃饭,尽量少回家。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起草、审核完每天的文件材料之后,或者在思路堵塞的时候,开始在绿色的格子纸上写字。
在静谧的夜晚,我安安静静写东西的时候,才会察觉闲适灵魂的自由和尊严,白天的忙碌,低声下气,让我毫无自尊可言,而这样的忙碌和温驯,已经成为我生活的重要部分。我从窗子看出去,白日里喧嚣的街道变得温和可亲,我仿佛主宰了这一个夜晚。我奋笔疾书,然后把那些写满了字句的格子纸用燕尾夹夹得整整齐齐,悄悄放在办公桌右手最下面的抽屉里,它们的存在如此羞怯、鬼祟,像是带色的不健康读物一般。
我对家庭生活开始躲避。原先在家里,每当我拿出一本书,妻子就会笑话我,说我充读书人,好像看书成了不正常的行为,而我也烦她每天在打扮上大把撒出的时间,仿佛要把她的一张脸打扮成政府工作的一个示范点一样。她不厌其烦地研究化妆品,用细毛的刷子轻拂脸庞,像是博物馆的馆员处理一个刚刚扒出墓坑的唐三彩,她脸上涂了叫不上名字的水乳,双手在上面轻柔地拍打,啪啪地控制着节奏和力道,促进皮肤吸收那些化学药品的灵魂滋养……
我的躲避慢慢让妻子生疑,直到有一天晚上,妻子带着儿子突然来到我的单位,我来不及藏起桌上的稿纸。她拿起稿纸看,最后笑出了眼泪,她给儿子说,原来你的爸爸是个作家,好好写,如果能得诺贝尔文学奖,还能出国领奖呢——是在瑞士吗?是不是还能游阿尔卑斯山?
我纠正说,不是瑞士,是瑞典,斯德哥尔摩。
妻子嘲笑了一阵,带着孩子离开了单位。
我沮丧地想,在家庭生活中,一个人要保守一些秘密真是太难了,多数的妻子都是嗅觉灵敏的克格勃和FBI,男人的秘密无处可藏。
好在数月之后,我的一篇小说在某刊物发表了,赚了点稿费。妻子很意外,他们单位有人在刊物发论文,别说赚稿费,还要给刊物掏钱,所以她喜滋滋地说,没想到你还真是个作家,印刷字体就是好看!
妻子倒是真的热心,以后我下班在家时,她就叫我看书写东西,她主动带孩子做作业。
我却看不进去东西,只想玩手机,看朋友圈,明知道圈里发的东西都是些没养分的段子,可还是想知道别人每天都在关注什么,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想什么。的确,我和鲁迅先生说的一样了: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我还是习惯单位的办公桌和椅子,就像狗找到某个电杆才能哗哗排泄。我要看着晚上宁谧的街道,我的心灵才能安静下来,写出点东西出来。
无论是家庭生活还是单位生活,我都带着相当大的压力前行,总觉得自己是一种螺蚌类的生物。这个时候,马丽娜的身影居然渐渐明晰,我总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是的,她给我精神上的松弛感,是后来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男孩,坐在火炉边看书,我认得他,他是马丽娜的弟弟。
我问他,马丽娜去哪了?我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男孩叫我走到他边上去,他就告诉我。
可是我动不了。我的腿呢?我的脚呢?
我寻找我的腿和脚,才发觉我坐在轮椅上,站不起身。
原来半身不遂是这样的,不是腿脚无力,而是彻底无感,一半躯体空空荡荡,一半灵魂不知下落。
我哭了。醒来之后,眼泪还没干。妻子和儿子正在酣睡。
我突然特别想念马丽娜。
我知道了我为什么要写那点儿不算精到的东西给自己看,我后悔当初的选择,也愧对那个站不起来的男孩。
我以父母的不支持为由结束了我和马丽娜的关系,逃避了一段感情,也规避了一个麻烦,我伪善着、愧疚着,我善于原谅自己,善于趋利避害、推卸责任,善于装模作样地活着。
接下来几天,我从各种渠道寻找马丽娜,没有任何音信。
几年前的第一波微影视热袭来时,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我竟然收到了几单生意。两年下来,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传媒业博得了一点虚名,每年都小有进项,起码能管得了自己抽烟喝酒的花销,这对于提升我的家庭地位有点益处。对于整天起草文件材料的僵硬的程式化工作来说,脚本什么的也算是增添了一缕生活的气息。随着一件作品在全国获奖,让我的声名小范围噪了一把。这个微纪录片的主角是一个普通的爱岗敬业的典型,我把人物原型事迹原封不动地写进了脚本,搬进了摄像机,这就成了光影的艺术。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而典型本身也不是特别出彩。妻子鼓励我,写什么小说吗,还是脚本来钱快。也是,世上的事,都是越严肃越不值钱的。
就在两年前,一个叫胡海军的人突然邀请我前往四百公里之外的某地,给当地扶贫办的美丽乡村建设工作写两个微电影脚本,稿酬自然让人心动,我便同胡海军去那里住了五天。走访搬迁点,采访干部群众,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最后一天,在某个采访点,恰好碰见中央某媒体也在这里采访,区党委书记现场出镜。我见识了颇为可笑的一幕:胡海军在部门领导汇报工作情况的时候,总是站到书记旁边去,在行进中,他就紧跟书记,书记训话,他就一脸思考,活生生的智囊团团长……只要有可乘之机,就和书记步履匆忙地齐头并进,同时暗示他的公司工作人员抓拍这些难辨雌雄、令人误解的瞬间。
在那里的最后一天,胡海军的女朋友从另外一个地方开车赶来,要把我和胡海军带回到笠城。胡海军要去笠城实地踏勘,成立新的文化传媒公司。
胡海军的女朋友,就是马丽娜。
再次相逢,我和马丽娜都相当意外。当胡海军夸张地介绍我的时候,马丽娜不停地用左手捻弄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仿佛在遮掩她“单身贵族”的现状。事已至此,我只能装作不认识她。她也一样,我们互相表示“认识你很高兴”。
几个月之后,我去笠城建立不久的“所以然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办公室,看见胡海军已经把上次的照片冲印并贴进了墙体版面“领导风采”板块中去了。照片中的胡海军不像一个生意人,倒真像一个陪同领导调研的政府官员。这么一想,我就对胡海军有点嫉妒:他长相体面,又会来事儿,而且他正和马丽娜搞对象,早知如此,我何必掺和到他们的事业中去呢——我有什么资格掺和?我只是一个为他们码字的撰稿人而已!
因为马丽娜的关系,我想断绝和他们之间的联系,但架不住胡海军的热情邀约。胡海军黏上我了,从此有好些东西都要从我这里过一遍,他说只有我看过的东西他才放心。我稍做拒绝,他就道德绑架,说我这个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按字数给钱不就行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给他说不明白,那就帮他看吧,按他付给我的稿酬来说,做这些事也是应该的,算是买辆车送份保险。
有时候难免要和马丽娜见面,不知道马丽娜是怎么想的,反正每次碰头我都感到惊心动魄。看见她我就很紧张,得等一会儿才能缓过来,即便是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她资助残障人士家庭的新闻,我的心里也禁不住一跳一跳的。
就在去年冬季,我被市文化馆邀请去讲一堂文学课。这几年,文艺“五进”成了一种时尚,每年我都要到好几个学校、企业、单位等场合去讲文学。一般情况下,中学生根本坐不了两个小时,一阵一阵结伴就朝外跑,惹得学校领导很不高兴,喝止又会打断我的讲课,所以现场总会略为尴尬;干部和工人呢,玩手机的多,有的人还带点来历不明的笑,让我心里发虚。文学本来就是一种爱好,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很正常,所以有学生带了作业坐到现场奋笔疾书,或者有人抄写学习笔记,我倒觉得这些人抓住了主业。
那天早晨下着小雪,我进文化馆的时候,看见马丽娜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马丽娜边推着轮椅走路,边和那个男孩说话。
我从院子里的绿化带间走过,从侧面看他们。马丽娜的弟弟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如果马丽娜和我在一起,没准这个时候推着男孩的就应该是我了。
我一直看着他们从无障碍通道进入场馆里面,我才紧步走了进去。
那天来了五六百人,场馆里面几乎坐满,馆长客气地奉承我说,他们的报告厅很少有能坐满的时候……
我在阶梯看台上看见了马丽娜和她的弟弟。那个男孩因为坐了轮椅,只能停靠在过道的宽敞处,所以比较惹人注意,因此马丽娜也引人注意。男孩笑眯眯的,脸很白,头发很整齐,和小时候一样秀气。马丽娜没有取下帽子,她的围巾硬硬地㨄在嘴巴前面,遮去了小半张脸。
在馆长的主持下,我的讲座开始了,围绕我的那点阅读和写作的心得,给听众一些认为有益的建议。这些话说了好多次了,但每一次的讲述方式上总有差异,具体的文学上的例子也有差异。这么一想,就感觉我做的也是个懒人的活,即便课后的问答环节,每次的问题也是大同小异,仿佛是刻意安排好了似的。
问答的过程中,我看见马丽娜的弟弟把手臂举得高高的,但馆长每次都会选择别人提问。我看见他举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如此三番,表情就变得失望起来,直到活动快结束的时候,馆长正准备进行收尾总结,结束当天的活动,我及时摁住了馆长扬起的手,把最后一个交流的机会留给了马丽娜的弟弟。
男孩要和我谈谈作家刘先生,他简单讲述了自己阅读刘先生作品的经历,最后问我如何评价刘先生的作品。
我是刘先生的书迷,他的作品我全都看过,但要公开评论人家,我一时间也不能贸然讲出来。所以我只讲讲自己学习刘先生作品的一些感想,告诉他,有些问题我们可以私下谈。男孩又问我,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南方高速》两本书怎么样?《2666》要如何阅读才能更好地进入?
这孩子跟我一样,真是刘先生的书迷,我也看《2666》,也是因为在一篇报道中看到,刘先生到银川参加文学活动,这是他为青年读者推荐的一本经典之作,而《南方高速》则是在另一个文学活动中,获得了刘先生的高度评价。
活动结束,我婉拒了馆长请客的好意,沿着阶梯,走到男孩的身边。马丽娜此刻并不在这里。
我推着男孩的轮椅走出了场馆,他道谢,说自己的名字叫马强,姐姐出去接电话了。
男孩马强已经不认得我了。当年那个差点成为他的家人的年轻人,离开他家之后,就打定了和他们断绝关系的念头,那个年轻人在当晚就发消息给马丽娜,告诉他们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马丽娜回了两个字:好的。她的回复如黄河之水,水愈深却越无声。
那个年轻人坐了十多年的办公室,写了多少无有意义的空话大话,把自己写成了肚子鼓起、身宽体胖的青年胖子,写成了一个只认打印文件和红戳子的没有骨骼的软体动物……这个心地纯净的男孩怎么可能认得出我——这样一个见风使舵、面目可憎的陌生人呢?
马丽娜从旁边走了过来,她替我推上了轮椅。男孩问我,老师您见过刘先生吗?如果能见他一面,我可就高兴死了。
我懂得这种喜悦。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曾经坐火车跨越三个省区去参加一次文学活动,就是为了看某位著名作家一面,去讨个签名而已。
当天马丽娜要请我吃个便饭,我还是不能习惯和她面对面坐下来,所以告辞离开。走出老远,我回头看,马丽娜正弯腰给马强说话。这个女人,十多年过去,身材居然一点儿都没走样,我感觉酸酸的,心想胡海军这个小资本家真是好运气。
想到过去,让人心里百感交集。
车行路上我一直从后视镜看马丽娜和马强。马强瞌睡多,一路睡得沉沉的;马丽娜还是业务多,一路时不时有电话进来。
车行一百二十公里,进入了庆城所在的市域,雨已经小了下来,车速可以加快一些了。于是我的车子振作精神,身子抖抖地发起了吃奶的劲,一下子蹿了出去。
但长路上总有各种突发状况。突然路上的车就都停下了,我从车窗探出头看,看样子前方有事故,车停成了一条长龙,看不见首尾。
果然,只几分钟工夫,前面就传话过来,说是小车猛停,大车来不及避让,一个猛刹车就斜撑在了路上。
天上还在下毛毛雨。我看表,已经十一点了。
马丽娜从车上下去,在路边走来走去:马强在后面睡觉,发出轻轻的鼾声。后来马丽娜的影子不见了,我以为她去找地方上厕所去了,但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还是没来,我就下了车。看见她在车后十多米的路边和一个中年女人说话,两人居然都在抽烟。
马丽娜还是皱着眉,有种故作忧愁的快乐。马丽娜待别人还是挺和气的,只是每次见我就换上了另一种表情,仿佛是变脸。她娴熟的手夹着烟正要到嘴上去,看见我停顿了一下,马上就深吸了一口,一缕轻烟被风吹散。
那女人问马丽娜,你们两口子去庆城办啥事?
马丽娜说,他是领导,我是跑腿的。
女人哧哧笑了,说,你们是啥单位,福利这么好?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前方的车在缓缓挪动,马丽娜扔了烟,我们回到车上。
这样的蠕动其实并无多大意义,十多分钟,挪了一百多米,又停下了。
马丽娜突然说,那女人挺是非的。
我问她,你什么时候抽上烟了?
马丽娜白了我一眼说,你管。
我说,别下车了,你在车上抽吧。
我给她发烟,她推了回来,说,我只抽黑兰州细支,别的不要。
我说,丽娜,那一年……
马丽娜说,都过去了。
我们就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凝滞的车流,小雨紧一阵疏一阵,风把雨拉斜了,玻璃上不停地有水花绽开。
我看见马丽娜的戒指已经挪到了左手的无名指,她和胡海军上个月已经完婚。胡海军邀请我去参加婚礼,我上了红包,借故没有现场参与。
马丽娜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瞌睡,反正是鼻息悠长。我找出一条毯子给她盖上。
到了十二点,车流终于动弹了起来,马丽娜醒了过来,她看表,胡乱整理下头发,说昨晚睡觉太迟,一下子睡糊涂了。又问我,到庆城就几点了?我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吧。
马丽娜说,你开快点。
我的破车雄健了起来,像是一个逞强的中年男性,有点不顾自己的油箱内存了。
一路昂扬,直到临近庆城城区十多公里时,车突然熄了火。
车子虽然破旧,倒是没有在路上抛过锚,现在突然罢工,让人意想不到,有点釜底抽薪给我难堪的意思。
我想,没准儿就是刚才一阵逞强的缘故,我的车很少开这么快。
马丽娜下车,围着车走了一圈,冷冷地说,快看看怎么回事。
车子突然熄火大致有三个原因:可能是电路故障、低压线路短路,或者油路故障。其实知道更多原因也于事无补,因为我是纸上谈兵,如果打开车子的前盖,我只晓得如何查看机油和灌玻璃水。
马丽娜在路边挥手挡车,但这条省道上的车本来就不多,那些过路的车也无意停下来。何况我们还有一个马强,挪动起来也不方便。
我给熟识的汽车修理工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主要检查一下点火和起动机的开关,还有保险盒、火线圈、电容器、电子点火模块……我装模作样地按照他所说的排查问题,我偷眼看马丽娜,她眉头紧皱,眼神凶巴巴的。如果是当年,她早开始批评我了。
马丽娜在路边买了几个苹果,用纯净水洗完,递给我一个,说一早上没吃东西,先垫垫肚子。
我没有心情吃。我听见马强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也奇怪了,马丽娜和马强这么一松弛,我的运气似乎也翻转了过来,总之很快,车又能发起来了。我心说好悬。我拍拍车的引擎盖,感谢我的车,咱丢脸没丢尽,好歹留了一点儿尊严。
到了庆城,我们简单吃个饭,赶去庆城师范学院。
找到会场,我们进去坐下。马强依然坐在过道的轮椅上,他目光炯炯,心底的喜悦全挂在了脸上。
别问我为什么对学院如此熟悉。在马丽娜之前,我那个女朋友就在这里上学。我考公失败的那一年的夏季,来到学院,想给她一个惊喜,万料不到黄昏天里她正在大操场跟一高个帅哥走圈。显然,他们走的圈不是简单的圈,而是在进行灵魂的水乳交融。我默默地悻然离开,从此再没有踏入庆城一步。
会场的嘈杂声终于安静下来。刘先生精神矍铄地上台,主持人简单介绍之后,刘先生开始讲座。他才思敏捷,语速很快。他说第一次到甘肃来,是想了解下黄土大地上的生活,为下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中写到的一个“甘肃人”做点准备……
讲座持续了两个小时,有一阵儿,马丽娜打起了瞌睡,但很快就清醒了过来。马强在腿上铺开了笔记,快速地记载着。在整个会场,我觉得马强是最认真的听众,他和年轻时候的我可真像。
讲座结束,大家一拥而上,签名的,拍照的,场面有点失控,我拿书去找签名,完毕后又在旁边等着,直到人群散开,才把马强推过去,和刘先生合影。那一刻,马强的眼睛润润的,鼻头皱了好几下。
我们走出礼堂,看见天边一道彩虹横跨天际。
我推着马强朝我的车走去。车停得远,走了几分钟,马丽娜去买水。
我看着马丽娜的背影走过了一个建筑的拐角,心里禁不住喟叹,想起马强小时候坐在炉边看郑渊洁童话的时候,这份辜负的歉意伴随我多年,到今天,似乎终于淡了那么一点。
我告诉马强,这些签名书都是给他的。
马强客气地说,他能有一两本就可以了。
他突然问我,曹老师,你知道吗?其实我姐不是我姐……
我停下步,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马强说,我们同姓,但她不是我的亲姐……
我听出来了,马丽娜的弟弟在十岁那年已经死于器官衰竭,而此刻坐在轮椅上的马强,是她通过地方残联找到的志愿扶助对象而已。
马强说,如果姐的亲弟弟还在,应该和他一般大小。(曹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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