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二十年前,重庆观音桥一带赫赫有名的高档商圈“北城天街”外侧,是“欧式一条街”——顾名思义,一条街满眼所见,皆是欧式风格的洋气建筑。这些建筑物基本都是商用,且多在三层楼以下。抬眼望去,二十多楼的高层住宅皆立于它们身后。“欧式一条街”的店铺,多为眼镜、钟表、鞋、手工珠宝等,高调时尚却价廉。有人在“北城天街”里爬了几层楼,逛了一大圈,最终打了个空手,除了购得晚间8点的打折电影票。于是,“欧式一条街”,便成了她们下午五点左右开启的购物下一站。
“欧式一条街”的拐角与花鸟市场相连,所以,这条街的最后两个店铺,分别售卖观赏鱼和鱼缸。这样的排列组合,似乎给了买主某种便利:在这家买下长尾长鳍的银色龙鲤,在另一家可以买到刚好跟龙鲤气质相配的“超白缸”;或者说,先在那家配好了水草缸,回头看见这家新进的鲜红“苹果剑”和花色孔雀鱼,脑子一瞬间跳脱出一副画面:清凉的水世界,五彩缤纷的小鱼游弋其间,客厅巨型背投电视里闪烁的画面,被壁灯的光线不动声色地投射到鱼缸里,还有小女儿缺着牙的笑脸。冲着这张想象中的笑脸,他一口气买下了好几对最新款小型鱼。
山城的夏,很早就在萌动。5月,直射的阳光已经有些咄咄逼人,空调凉气充沛的“北城天街”,成了前往“欧式一条街”和花鸟市场的重要通道。花鸟市场,实际花鸟虫鱼各种稀奇古怪皆有,常常被人们简称为“花市”。在这个以前沿时髦著称的商圈里,那些要逛花市的人,几乎一眼就能被分辨出。是的,当季的流行穿搭在专程逛店的男男女女身上展示着。据说,约着逛“北城天街”,必须先好好在家拾掇一番,不然,连走进“北城天街”一层那门口满是时令花卉的咖啡店,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个连锁咖啡店,在花鸟市场里面,也有一家,但两者给人的氛围和感觉,一如精品红玫瑰和普通红色康乃馨的差别。要逛花市的人,往往穿着随意,全然讲求一个舒适,就像入夏时,男人上身T恤,下身短裤或五分裤,脚上踩一双大大咧咧的凉鞋;女人一身浅颜色的棉纺长裙,或者家常的碎花半衣裙,脚上是样式简单的平底鞋,关键得好走路—— “欧式一条街”拐角连接的那个花市,差不多有一个半足球场大小,内中细分成七八个区域,常常需要爬坡上坎,够得走呢!这样简单打扮的女人,其实也能从小小细节看出她们日常的精致。就像那个拿着瓶可乐悠闲走着的女人,右手食指戴着一节白银制的细竹枝,那竹叶也是绿的,景泰蓝的传统工艺在别具匠心的饰物上分外独特。花鸟市场的商贩们都知道这个女人,她是他们的老主顾,她养热带鱼养龟养鸟还养多肉植物。至于她养的都是什么品种,他们也都清楚——鱼缸龟池需要常常维护,植物的肥料土质又断断不可少。店家进了新东西,三言两语,也能在她那里求个开张。事实上,在花市里买下一种东西,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后面就有千头万绪,何况这个女人算得认真执着的养宠人。
逛花市的男男女女,年龄各异,上到年过八旬的老者,下到十来岁的懵懂少年,也有小小孩童被家人带着的。银发的老爷子或为了一只想了许久的画眉,纹青的小伙或为了一只令人意外的异宠——回头,他提着一只透明的塑料盒,里头盘一条细长青蛇,正抬起头吐火红的信子。他当街走过,路人皆频频回头。一身酷炫的少女瞧见,双手插袋走不动道,连声说“想要”,一旁早立着眉毛的老妈一撇嘴,鄙夷一声“吓死人了”。纹青小伙闻母女言而笑,他喜欢别人关注他手里的异宠,然后展开各种表情和评论。对他来说,异宠与他文在手臂上的飞鹰图案一样,是寻求更多情绪价值输入的一种方式。
孩童或许会从花市收获几只寄居蟹,装在小小的塑料盒里,那盒子有着紫红色的盖子,几只略比指头大的只从螺壳里露头的寄居蟹也是紫红色。孩童提着盒子,他的爸妈拿着老板赠送的饲料——带着香气的干椰子片,臂中还抱着花店里买的鲜切非洲菊,有鲜红色,也有橙色的。小贩不曾提醒他们养活寄居蟹的种种琐碎,比如,要铺粗砂或木屑作为底材,要保持饲养环境的润湿——当然,对于这些陆生寄居蟹来说,不是要泡在水里,而是每天或隔一天必得喷水,喷淡海水,这又需要去购买成袋的海水晶。对没有固定店面的摊贩来说,即使知道这些,他们也不能把这些琐碎和盘托出——这样会吓走那些平日本就忙碌的父母。
小货车一辆接一辆穿梭在花市里,大多数情况下,它们装载着大型绿植,比如小叶榕、发财树、铁树盆景、鸡蛋花树等等。这些高大的灌木或乔木,常常出现在庭院以及宽敞的办公场地。花市内部的道路很狭窄,这不,一辆旧皮卡载着几棵满是碎碎小花的五色槿在支路上缓慢行进,所到之处皆与行人或摊位擦肩而过,尽管人车皆小心翼翼,可总有不快发生:一个长发女孩的发丝与移动的五色槿纠缠,吃疼地叫一声,却已经被那移动的枝条抢走了好几根挑染的紫色长发。转脸,她便朝提着一盒金黄色角蛙的男孩动了怒:我原是陪着你来逛花市的,你看你看……男孩赶紧赔罪:一会我陪你从“欧式一条街”走到“北城天街”,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商圈繁华,花市兴旺,时时车水马龙,周末更甚。酷爱逛花市偏又住得远的人奔波辛苦,便觉得比邻花市的人很幸福,每日走出小区便踏进生动活泼的大花园;比邻花市的人却成日烦恼不已,外面天不亮便嘈杂起来,车声,人声,深夜也不得停歇——商家们要趁夜进货呢,他们叹息着,何时才能得一个清净!2018年1月份,随着这一片商业地块的调整,花鸟市场搬到郊区,有人失落,也有人开心叫好。
其实,常常逛花市的人,并不会关注“欧式一条街”拐角处卖鱼和鱼缸的店铺。因为,不论品种还是价格,再往里多走几步,就必定会有更多惊喜。就像那个店里“超白缸”中的绿河鲀。这种5厘米不到的淡水热带鱼,翠绿底黑点的体色,生得圆圆胖胖,像一个个小球,观之极可爱。绿河鲀与那种味道鲜美却具奇毒的河豚鱼——“正是河豚欲上时”,同为“鲀形目”。店里的绿河鲀分外引人注目。手里端着杯冰淇淋的女店主向一个忐忑询问的中年男人报出令人怀疑的高价,男人想了想,说考虑一下,便悠悠地转身走出去。很快,他就在花市外围的一个地摊上,见到一群肥肥大大的绿河鲀,甚至比刚才店里所见的大上一圈。它们被养在一个白色塑料方盆里,这种盆子常见于菜市场的鱼铺。数条绿河鲀聚合在充氧管道周围,仿佛在开一个“吐槽大会”——根据网络上讲述的这种观赏鱼的生存环境,这样简陋的盆子,以及小贩手头粗制滥造的鱼饲料,它们简直就是在被凌虐。在这里,男人问了问价格,心里很快得到“价廉物美”的结论。于是,他一口气要了三对绿河豚,小贩立即从坐凳边摸出一个塑料袋,拿水瓢在盛放“清道夫”鱼的盆里舀水装进去,又拿起一个小抄网,眨眼工夫就把六条五六厘米长的鱼儿弄到了袋子里,动作快到买鱼的男人还没说出自己到底想要哪几条。
“哎哟,我还没说话呢。”男人抱怨。
“一样的,哪一条都一样,肥肥胖胖。”小贩说。一边说着一边给塑料袋充氧。不多时,男人手里便多了个内中绿色小鱼翻腾的透明气球。
看男人大方,鱼摊旁蹲坐着卖鲜切花的年轻女孩也开了口。她梳着一条辫子,发夹印着卡通图案,颇像个学生。她请男人看看桶里包好的一捆捆玫瑰和百合,一捆15元。她卖力推介玫瑰,男人说这不是玫瑰,是杂交的月季,他家阳台上就有好几盆;她便笑着推介百合,男人讲孩子闻不得百合的气味,说这很臭。最后,她从桶边端出一小盆球茎,又从随身挎包里掏了一张照片。她指着照片:“这是进口的朱顶红,春末夏初开粉白色大花,很洋气很好看。这个球茎上个月才开过花。”
男人用99元买下了这个球茎。
二
你受骗了。哈哈。
我笑嘻嘻地对男人说。我的手,指着他家正朝南的繁盛阳台。夕阳西下,那里分明还有几缕足够亮眼的光线,犹豫着徘徊着,迟迟不愿随着大势撤退。
“不存在的。我为什么买下那个光秃秃的球茎?因为它年年春末夏初都会开花呀!”男人对我说。
男人姓王,是我的朋友,我叫他王教授。他和妻子邀约我到家里去做客。王教授是搞基础医学的,他的妻子则是一位医生。对于做生命科学的人来说,似乎只要是蓬勃的生命,他们都喜欢。那盆据说蕴藏着国内罕见的奇花的球茎,在王教授那满是各色月季的阳台上,最终开出了常见于田园乡野的“炮打四门”:一根长直挺拔的花茎上,生着四朵面向不同方向的大红喇叭状花朵。有人评价这花:好看却土气。乡镇赶场,偶尔可见这种开花甚是高调的球茎植物与黄花仙人掌一块,跟蔬果搭着售卖,单买一块钱一个,如果蔬果买得足够多,菜农也会直接赠送。在农家,锈破底的搪瓷脚盆是可以用来栽种花草的,这种盆子大多摆在黄土和竹篾筑成的低矮围墙上,充足的阳光和地气让“炮打四门”生得格外好,四月底五月初,一大堆长绿叶片里要发出两三根花茎。
我忍俊不禁,给王教授说起当下流行的某宝“某迁假花”的传闻:有人买了“藤生月季”,费心费力浇水施肥,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开花了,开出的是白色的单瓣蔷薇,野地里比比皆是;有人买了“粉黛草”种子,播撒在院子的空地里,一番精心侍弄,结果生出人们当做杂物的野马尾草,四下蔓延,除之不尽……我觉得,“某迁假花”的故事跟王教授所遭遇的,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种花其实挺好看。我倒也不非要什么奇花异草,长得有生气就好。”王教授说。
他告诉我,工作之余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养养鱼种种花,因为长期的严谨,最需要的是时不时的松弛。所以,那个花鸟市场是他节假日最喜欢去的地方。卖他“进口朱顶红”球茎的女孩子,也常常打照面。烫卷了头发、背着婴儿的女孩后来见到他,还大大方方地问,那球茎开花了吗?他就微笑着回答,开了,开得可好呢。卖绿河鲀的摊位也还在,只是那些塑料盆里游着的种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变化,春天以金鱼锦鲤为主,夏秋是各种小型热带鱼,冬季是金鱼锦鲤再加刀鳅之类原生鱼。变化的主要原因,是地摊不方便给热带鱼加温。
其实,王教授的家里,最吸引我的,是那个一米二长半米宽的大鱼缸。里面养着皇冠草、水萝兰、金鱼草、日本泽藻等五六种我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水草,水泵和充氧器共同制造出轻微的晃荡,那些水草也逐流摆动,甚是飘逸。水草间群游的是苹果剑、孔雀鱼、斑马鱼、金丝白云等,略比针眼大一点的孔雀鱼宝宝则被集中在紧贴缸壁的一只小盒子里妥善保护。小小的鳉鱼没有同类间的情谊甚至母爱,饥饿能驱使它们吞噬一切,包括自己的骨肉,所以隔离是唯一的办法。几只绿河鲀鬼鬼祟祟在缸底边缘游走,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标需要实现。再仔细瞧瞧,好几只孔雀鱼那拖裙似的尾鳍都有细微的破损。就在我的注视下,一只绿河鲀从角落里猛地冲出,试图以突击的办法咬到一条正在嬉弄水草的苹果剑。这种鱼虽说挺个肥肚子,但行动甚是机敏,绿河豚扑了个空。但很快它转着眼睛,又有了新目标——缓慢群游的孔雀鱼。依然是突袭,这次它得手了,一条孔雀鱼的尾鳍被咬下一小块。绿河鲀贪婪咀嚼着。
我以为王教授把绿河鲀饿着了。事实是,从绿河鲀与球茎到家开始,王教授便趴在电脑上查找关于绿河鲀饲养的资料,还专门在贴吧里请教资深的养鱼爱好者,最后知道这货喜欢吃带壳的活物,比如黑壳虾、螺蛳之类,王老师甚至因此成了花市里一家水族饲料店的老主顾。
绿河鲀咬鱼尾巴的原因,直到我去花市配置鱼缸的时候才知道。
“绿河鲀别看个头小,心野,领地意识强着呢。”一个观赏鱼店的老板说。按照他的说法,生存是所有生灵的第一要务,对绿河鲀来说,它们压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要奋斗出一块足够大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其他族类的打扰,能给它们满满的安全感。它们在鱼缸里以阴险暴躁的方式驱赶其他鱼儿,就是想清扫出这样一个理想空间。可惜,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处于被圈养的境地,在这里,它们想要的几乎不可能实现——除非,有人愿意单养一条小鱼。
这位老板的店铺在花市的核心区域,店里所多的是中大型观赏鱼。南美慈鲷缸里,满是游动的艳丽大花——满身细密纹路的地图鱼,生着一对血红眼睛的黑云,色泽斑斓的七彩菠萝,红得喜庆的火鹤,金灿灿的帝王三间,凸着额头的紫红火口……打架是南美慈鲷缸里最常见的情形——一群元宝般体型的鹦鹉鱼正在追打一条体型大于己数倍的帝王三间;两条地图鱼几乎一刻不停地袭击一条孤独的紫红火口;黑云想要欺负比自己小一圈的七彩菠萝,谁知那七彩菠萝甚是警觉,猛地回转身,恶狠狠地与黑云对峙……慈鲷是一种高等鱼类,与鳉鱼等小型鱼不同,顾名思义,它们是“慈爱”的父母,孵化出的仔鱼会得到亲鱼的照顾和保护,直到孩子们具备游动能力和觅食技能。南美慈鲷的领地意识与繁育后代息息相关,已经成为印刻在血脉中的一种本能。
那些年,南美慈鲷是花鸟市场的热门品种,人工繁育的花罗汉、血鹦鹉价格昂贵却颇为常见,它们与“金龙鱼”“银龙鱼”一道,常常游弋在某位私企老总办公室一角的鱼缸中,美其名曰“风水鱼”。对更多逛花市的人尤其是“鱼友”来说,五花八门的南美慈鲷价格平实且形态各异,更值得掏腰包。如果要买,鱼店老板会建议至少买一对——他说,这种鱼太孤单会抑郁。可事实证明,一对似乎也不行。这不,说话间就有买主提着一条伤痕累累的大地图鱼来了,“老板呀,你游说着我买一对,这一对天天在缸子里斗个你死我活,你看,这条都快被打死了!”
一个一米五的大鱼缸,除了缸底有几段沉木,余者空空荡荡,入住的两条地图都认为自己是这个偌大空间的唯一主人,于是同类亦相残。
老板给买主出主意,“要不再多买几条回去混着养,还可以来点其他品种。看,这是新来的‘成吉思汗’,它们游速快,可以有效干涉慈鲷之间的打斗。”买主闻言,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大缸中新来的几条黑色大鱼。它们约莫三十多公分长,黑色流线的体型,竖着船帆一般的尖尖背鳍,快速地在缸中穿行,颇有些鲨鱼的气势。男买主顿时对“成吉思汗”有了兴趣。最终,“兴师问罪”之行再次变成收获满满之旅,他又从鱼店买回两对地图,一条“成吉思汗”。那条“成吉思汗”,花了300块钱。
十年后,“成吉思汗”及它的近似种,易名为“淡水鲨鱼”。在原产地东南亚,这种鲶科鱼被大量人工养殖,沦落为一种中下等食材,因为刺少肉多,还被冒以“巴沙鱼”的名号在超市冰柜里热销。由观赏鱼渐渐沦落为食材的,还有南美慈鲷火鹤,因为价格逼近鲈鱼,肉质又与罗非鱼接近,所以最终它仅仅出现在南方部分大城市的超市里。
三
原本我想像王教授那般,买小型鱼再配几样水草,可见多了漂亮又野性的中大型热带鱼,又觉得配置个热带雨林缸好,一不小心瞧见海水缸,却立时改了主意。
那时花市人气兴旺,店面不断扩张。原本规划在市场里用作餐饮的两层楼建筑,也卖起了花鸟虫鱼。有店铺出售“来自世界各地的乌龟”,有店铺号称拿得出最正宗的身价天文数字的“昭和三色”锦鲤,也有店铺直接在外墙位置做了一口约莫两米长的海水大缸,里面满满的珊瑚和五彩斑斓的珊瑚鱼。小孩都能叫得出名字的小丑鱼“尼莫”,正在海葵里调皮打滚。在地处西南的花市见到“尼莫”,惊喜可想而知。不仅仅是小孩,大人都会用夸张的语气呼朋唤友,然后十几双眼睛一齐贴紧缸壁,恨不得缩小身子,跟在那几条“尼莫”身后去探索它们的海底世界。大型海水缸里的鱼,自然也不全是“尼莫”,还有苏眉鱼、蝴蝶鱼、雀鲷、狮子鱼等等,跟淡水热带鱼不同,珊瑚鱼的艳丽色泽看上去不大真实,带着油画般的质地,让人感叹大自然造物的奇妙。
油画质地的珊瑚鱼征服了我。热带雨林缸的固有计划,被突然生出的关于海水珊瑚缸的构想,给迅速地取代,哪怕我对后者压根就不了解——这或许就是“颜值即正义”。
海水鱼店的老板是个留着披肩长发戴银色耳钉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他的木雕茶几上,摆着一个只有三十公分上下的玻璃小缸,里面有一条约二十公分长,浑身漆黑、头部生着三对外腮的蝾螈,乍一看,颇有“龙”的姿态。这只趴在水里生着“龙角”的两栖动物,同样吸引眼球。
“娃娃鱼。”有人说。
“错,这是从台湾过来的‘六角恐龙’,很稀有呢!”老板骄傲地纠正。
有人试探着问价,老板道:这个玩意是我特意托人寻来玩的,并不打算卖,你若实在喜欢,我可以热痛割爱,一口价,一千!
那人听了价,也就唯唯诺诺地讲:我只是随口问问。老板闻言笑笑,兀自点燃一支雪茄,透过缭绕的烟雾,斜眼看那些对着海水缸大惊小怪的客人们。
也是在十余年后,“六角恐龙”和绿河鲀一样,成为花市地摊常见的货色:一个塑料盆里搁个八九条,黄色白色黑色还有灰褐色,每条视其大小,十五元至三十元不等。这些原产于墨西哥某湖泊的终身保持“幼态”的奇特蝾螈,因为超强的肢体再生能力,其根本价值便不在花市,医学实验室越来越多的需求,令得人工繁殖的种群日益扩大,这样的福利也顺便溢到了普通养宠人手中。值得一提的是,原生湖泊的野生种群,却因为各种原因,日渐陷入濒危。一年多前,我从花市的地摊上买了一对人工繁育的“六角恐龙”。话说,这货并不如想象中娇贵,山城夏天40度的高温能承受,冬天零度上下的阴冷也不必加温,唯独吃食讲究,必须是真正的“肉食”,比如冰冻血虫、麦穗鱼等,除此以外的人工颗粒饲料、干虾壳,一概不碰。
彼时,我已下定决心,先买一大袋海盐和底砂,回去把预先置下的一米二的鱼缸弄成海水缸,然后再养8条海水鱼和3块活珊瑚。看我一口气购置这么多东西,老板很开心,赠送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海水比重计——让鱼缸里海水晶和沉淀过的自来水达到准确比例,他甚至亲自教我使用。
“简单得很,放轻松。”他对我说。
底砂铺好,过滤充氧设备俱全,人工海水很快调好了,水温也适宜,一切都已做足准备。接下来,可以把海水鱼和珊瑚弄回家了。
“养这种鱼嘛,就像养一个奶娃儿。”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店员一边给鱼袋充氧,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似乎,某些情形她已习以为常。我吃了一惊,但很快稳下来:反正已经走到这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老板正在打电话进货。
一切皆好,可第四天就挂了一条鱼。据老板说,鱼不适应新环境发生了“应激反应”。可是,之前我只听说猫咪会因为环境变化发生“应激”,至于鱼会“应激”,我是头回听说。这之后,我的海水缸好歹稳定下来,一连三个月都没有什么异常。我每天回家,都要专门抽出时间仔细观察,看看海水比重因为水分蒸发有没有变化、需不需要调整,测测水温是否在20至28度的范围内——天太热需要上冷水器,天冷又需要加温,接着再瞧瞧每条鱼的细节。瞧着瞧着,我突然惊觉,有一条叫做“大目仔”的珊瑚鱼已经很长时间不吃东西了。看,刚刚撒下去的悬浮饲料,它一口也没碰,甚至有那么一片漂到它的嘴边,它都嫌弃地赶紧转身离开,这模样像极了一个闷油的肝炎病人。坏了,我心想。果然,不出半个月,这条鱼就去了天堂。
死亡魔咒再次开启,短时间内,海水缸只剩下三条鱼和兀自挥动触手的海葵。
想想我的用心,再看看我的收获,确实像在养一个脆弱不堪的小婴儿。还是那个女店员说得对。
我向老朋友王教授痛陈我的经历,说我确实“不是养海水鱼的料”,他突然笑着问我:“那你知道那个海水鱼店的鱼究竟养得怎样?”我先是愣了愣,然后猛地醒悟过来。
因为家里不断增多的小动物,除了海水鱼,还有乌龟、兔子等等,饲料和药物消耗很大,所以几乎每周我都要去花市。但我有心记下海水鱼店那个大珊瑚缸的变化,甚至带上了一个袖珍摄像机。我发现,那个大缸每周都会少三四条鱼,差不多一个多月,缸子里的鱼几乎全部翻新。
“你们的鱼都卖掉了吗?”我悄悄问那个把养海水鱼比作养“奶娃儿”的女店员。
“你以为内陆城市有那么多人养海水鱼?傻呀?”她反问道,话语直接,丝毫不顾及我这个老主顾的感受。
“活着就当奶娃养,死了就开膛破肚像草鱼鲫鱼一样吃掉。毕竟是鱼。”她说。多年以后,无论我在家常的餐桌上吃到因为冰冻多时而入口即粉的“巴沙鱼”,或者以游客身份在海南的早市上买到才出水不久的“大目仔”——小贩甚至附赠了姜葱,我都会想起,它们,鲜活的它们,都曾在西南的某个大型花市里风光一时,稀奇而金贵。它们命运的变化,或是因为时代的发展,或仅仅只是地理位置的不同。
是的,在内陆城市,人工提炼的海水晶和自来水厂加工的江河水混合,无论比重计的刻度表多么精准,与天然海水相比,差别始终在本质上。我甚至听说,沿海的鱼友养海水缸,甚至特意把房子买在海边,为的就是直接放海水到缸子里,然后开启过滤设备,鱼就能养得很好。
最终,剩下的苟活的海水鱼和珊瑚,我都送给了一位同城鱼友。他原本养着一大缸热带鲶鱼——这是那些年与南美慈鲷几乎齐名的淡水中大型热带鱼,铁甲武士、虎纹鸭嘴、月光鸭嘴、红尾鲸……每一条外表都如名字一般霸气,体长动辄就是40+。热带鲶鱼们个个都很能吃,如果养它们,每周至少消耗一斤小鱼和泥鳅。但与南美慈鲷不同,它们都懒洋洋地趴在缸底,彼此从不会发生任何争斗。如果同缸有南美慈鲷,上面热闹打斗,下面的它们就作壁上观,等候着谁伤重得偏偏倒倒,便趁机一口吞掉。但这位养惯了大型淡水热带鱼的鱼友,很有兴趣挑战别的种类,为此,他甚至做通了新婚妻子的思想工作,在客厅靠近阳台的一角,又立了一个一米长的海水缸。
与王教授一样,养鱼的人也爱植物。这位鱼友住的是某旧小区单元楼的顶层。在山城,很少有人愿意住顶楼,尤其是防晒设施薄弱的老楼,夏季强烈而炙热的阳光能够直接穿透屋顶,让整个房间因为极度的湿热而化作一只蒸笼。鱼友选择顶楼,是因为附带楼顶平台。对一般人来说,楼顶平台可以晾晒衣物,吹吹风喝喝茶。鱼友的顶层平台,满满当当全是植物,几乎难以下脚。他养的东西,以多肉为主,兼搭一些他收集而来的球茎和醡浆草。雨过天晴,他爬十来级楼梯,用力拉动顶层那扇生锈的铁门,一阵嘎嘎作响之后,一片清新的小世界呈现在他眼前。他踮脚,站在大大小小的植物之间,任凭叶片上残留的雨水弄湿了脚踝。他朝着满眼青绿用力扩张胸腔,长长吸进一口气,烦闷化成碎片,心情立时跳跃。
作为答谢,这位鱼友送了我一个“进口朱顶红”球茎。第二年,真的长出了朝四个方向开放的重瓣粉白色大花。王教授说,这和那年他看见的那张照片,很像很像。(李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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