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秀道智见我空手而归,满脸的不高兴。这也难怪,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竟在村口等了我整整一下午。他知道我去了山西杏花村,还去了汾酒集团,在那儿喝了两天的好酒,却一滴都没给他带回来,换作是我,我同样会心生不悦。
他将所有的抱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从进村起,一直到走进村委会的小二楼,始终一言不发。我并非故意为之,回来的时候确实想带几瓶,可转念一想,汾酒在这里随处都能买到,并非稀罕之物。而在杏花村喝的那种青花汾酒又带不回来,因为那是招待客人的最高端的酒。于是我打消了给他带酒的念头。如今看来,是我考虑不周,无意中伤害了这位牧区大哥的心。也是我在杏花村的那两天高兴得忘乎所以,给他拍了许多他此前从未见过的高端酒的照片。旺秀道智看了照片后回复了许多流口水的表情,我当时只以为那是朋友间的玩笑罢了。
我们来到村委会小二楼,旺秀道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跟我上了楼。小楼好几天没人住了,房间里十分寒冷,桌面上落满了灰尘。我放下东西,先掏炉灰,再去提水。火生起来后,房间里四处冒着黑烟,我只好又打开窗户,如此折腾了一个小时,总算安稳下来。炉火熊熊燃烧,房间也渐渐热了起来。旺秀道智从进来就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拖地的时候,他只挪了一下身子。地板慢慢干了,他依旧半闭着眼睛,神情悠然,鼾声均匀。我搡了他一下,他挪一下脚,又装作没事人。看着地板上那一双灰白的脚印,我忍不住放声大笑。
旺秀道智突然站起身,说道:“你吓死人了,笑这么大声。”
我冲他努了努嘴,说:“地都拖完了,就是没拖动你那双肥脚。”
旺秀道智瞪了我一眼,说:“太困了,睡着了。”接着又说:“天越来越冷了。”
我笑着说:“这样的天气,喝两杯,暖暖身子,然后睡一觉,多舒服。”
旺秀道智听我这么一说,转身就出了房间。我又说错话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却忘记了自己刚从山西杏花村回来。从那个遥远的酒都回来后,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对一个渴望喝口汾酒的人造成伤害。事实上,旺秀道智并不喜欢喝酒,和我相似的是,他喜欢在家里的柜子上摆放不同的酒,哪怕是空酒瓶。
天还没黑,旺秀道智又回来了,他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打开窗户一看,只见他笑嘻嘻的,手里提着一大瓶可乐,晃了晃,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看着泡沫翻滚,听着气流涌出,开心地喝了几口,打了两个响亮的嗝,说:“喝不到汾酒,咱有的是可乐,馋死你。”
旺秀道智就像个小孩子,我在心里暗暗发笑。房间里很热,我刚吃完饭,锅碗还堆在一旁。他瞅了一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屁股刚挨到床沿又问:“真的一瓶都没带来吗?”
这回他没有生气,要我讲讲高端的青花汾酒究竟好在哪里。他说:“高原不缺酒,说不定过几年,我们的青稞酒也能名满天下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在华夏大地这幅广袤的画卷之上,汾酒恰似一位温婉的诗人,以独特的方式吟唱着历史的悠长之歌……”
旺秀道智斜睨着我,他不喜欢我不实在的抒情。许久之后才说道:“我想象不出来,汾酒应该和青稞酒差不多吧?”
我对青稞酒并不陌生,因为早年家里也酿过。青稞酒在高原的怀抱中,同样是一颗璀璨的明珠,静静地散发着独特的光芒。当然,青稞酒与汾酒不能相提并论。汾酒曾多次作为国宴用酒,见证了许多重要时刻。
我的内心深处装满了酒,一方是源自历史长河、承载着中华文明的汾酒,另一方是青藏高原特有的青稞孕育出的青稞酒。它们异曲同工,共同诉说着大地上独特的风情和故事。例如,村里酿酒的配方从未传出家门,每家每户的工艺五花八门,酒香也因技而异。汾酒的酿造工艺则源远流长,从选料、发酵、蒸馏到陈酿,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
要酿出好酒,发酵容器至关重要。我在杏花村汾酒厂看到数不清的深埋的地缸,酒在不见天日的缸里坐禅悟道,久而久之,将体内的暗和杂修炼成明亮和清澈,于漫长光阴中渐渐成精。
旺秀道智又来了,缠着我,非要我说出汾酒的好处来。
我这几日着实沉醉。在杏花村里,清晨推开窗,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恍惚间似回到了年关将至的家乡。况且,玫瑰汾酒中的玫瑰源自甘肃,如此一来,在杏花村里,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
劝君莫到杏花村,
此地有酒能醉人。
我今来此偶夸量,
入口三杯已销魂。
旺秀道智见我迟迟不肯袒露真言,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瓶汾酒来。
那是一瓶黄色盖子的玻璃瓶装高度汾酒,一打开,酒香扑鼻。旺秀道智取出两个小碗,倒上酒,执意要让我品尝。“你尝尝,你喝的可是这个?”
我轻抿一口,相较青花汾酒30,此酒醇味更浓,辣味更甚,酒香浓烈。汾酒系列繁多,旺秀道智买来的是低端系列。不同的系列对应着不同的消费层次,大众所接受的酒,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旺秀道智喝了一小碗,话便多了起来。他说:“每年正月初一,就是考验村里女人的关键时刻。村里的男人们一大早要去煨桑,之后围坐在一起,从怀里掏出自家酿的酒,表面上说是相互品尝,实则是在比女人的酿酒手艺。”
我问道:“如今还比吗?”
旺秀道智说:“在酿酒这件事上,我阿妈的手艺让我阿爸的面子比天还大。当其他人的酒还是满瓶时,我和阿爸怀里的酒已一滴不剩。也就在那一刻,我一骄傲,就会忘记阿妈平日里的啰唆。”
旺秀道智又倒了一小碗,一饮而尽。接着说:“阿妈离世后,村里再也没有人能酿出那么好的酒了。也是因为周边商店多了起来,大家都买好酒,显得有面子,也显得自己挣了大钱……”
旺秀道智已有几分微醉,话语也变得含糊不清。我告诉他,我们家乡也酿酒,酿好了便是美酒,酿不好了就是软腿大曲。以前都是自家酿,现在村里有了酒厂,也能酿出上等青稞酒来。
旺秀道智睁大了眼睛,说道:“我阿妈酿的就是上等的青稞美酒。”又说:“当然你没喝过,没喝过也不能乱说。我估计你在山西也没喝够,我买来了,你就尽情地喝。”
好几日不见旺秀道智,这天中午,我特意去找他。立冬了,旺秀道智开始忙着收拾羊皮。他一心想要办一家羊皮加工厂。积压的皮子已经很多,如果在这个冬天做不成皮褂子且卖不出去,来年的压力就会更大。
旺秀道智见我来了,露出腼腆的笑容,说:“再不能喝酒了,耽误了好多事情。”
我说:“高端的青花汾酒喝不喝?”
“不喝。”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我从怀里取出青花汾酒30,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这酒价值不低,你不喝我可就一个人喝了。”
旺秀道智立刻扑了过来,说:“你明明带来了的。”
我说:“回来的时候我真没带。这是人家送我的,一瓶青花汾酒,一瓶竹叶青酒。”
旺秀道智说:“竹叶青酒呢?”
我说:“竹叶青酒我留着,青花汾酒你留着。”
旺秀道智立刻将酒抱在怀里,说:“不开了?”
我说:“那就看你舍不舍得了,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了。”
旺秀道智说:“我要再存30年。”说完,他走进里屋,将那瓶酒摆放在碗柜的最高处。(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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