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写作教师,有时感觉像是人间观察员。我的学生来自不同的家庭,作文就像一个可以伸进千家万户的探照灯,每每阅读他们的作文,就觉得像在浏览世间的繁华与苦难。一些学生的父母或祖父母工作体面且收入尚好,他们会自豪地标出他们的职业;而一些人的职业在子女眼中则是无奈和担心,他们不得不含蓄地说出长辈的职业。然而,每一份正大光明的职业都是值得尊敬的。
这一次的作文收上来,我发现有的学生写祖父做篾匠,有的写父亲当珠宝琢磨工,有写家人是职业捕鱼人,还有人写父母打零工……其中一名同学写道,父母送她来读大学的路上,和她一起打车去高铁站,父亲居然不会系安全带。这名同学的文章题目是《父亲与安全带的距离》,很形象,也很有故事意味。
其实,对于写作教师来说,感受更多的是生活的丰富性,心里有时会暗暗佩服不同职业者生活的丰富性,以及一些人在艰难处境下表现出来的韧性。我坚信职业无贵贱,“阶层”不过是社会学的概念,从人心的深处来说,在人格面前,人人平等。
我不敢自认是一名优秀教师,但在教学过程中,我努力让学生知道,这世界上下左右前后不过是一种生活的魔术和游戏,世界在各种兜兜转转间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如果能领略其中的丰富就不枉一生。下位者有下位者的丰富,上位者有上位者的辛酸,有时,上下左右前后不过是一种幻境。
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在计划之外出生的,从小过继给叔叔,小时候跟着祖母一起生活。我的童年,物质不富裕甚至连食物都匮乏,但还是坎坎坷坷地读到了博士学位,然后留在高校任教。有时,回望自己的前半生像一场梦,仿佛随处都可能转弯,成为街角陋巷一妇人,或山谷里蓬头垢面的放羊人……如何怨,怎么恨?怨与恨都显得浅薄。小学开始,我就不断经历不间断的失学;能打工的时候,就一直在兼职……对于我而言,生存和理想背道而驰。然而,理想仍然是远方灯塔上永不熄灭的火把,终究还是让我无论做什么都行走在实现理想之路上。
近一两年,我所带的学生,其父母年龄与我相仿,我不再是学生的大姐姐,而是他们的姨妈或姑姑辈的人。当学生们说起他们的父母,写着他们的父母,我仿佛看见一个平行时空自己的影子,万千个自己在不同的角落,世界同体大悲,这种想象常常令我悲欣交集。
最近养父从老家来城里,和我一起生活。每每带着他在街上行走,总有种走过整个世界的感觉。他这个大山里出来的人,什么都想看一看,了解一下,胆怯又好奇。我对他说应该多出来几次,不然住在大山深处真就成了现代“山顶洞人”,就连坐电梯都不适应。他总是笑笑,说住在山里有吃有喝就够了。这个“够”,应该是精神层面的饱和。
前几天,我带养父参加家属区物业处安排的65岁以上的教工家属体检,站在人群里,养父震惊于那么多颤巍巍的老人独自排队无人陪同。从八点到十二点半,作为中年人的我都觉得疲惫。但是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就这样坚持了一上午。在我旁边排着队的叔叔阿姨是一对夫妻,叔叔脑梗,阿姨患糖尿病……我认为大多数人应该比养父幸福,他们来自经济更好的家庭,应该可以安享晚年,养父应该也是这样的推断。但是,当养父和我看到这些教工家属的时候,心里震惊了。
我带养父经常去吃饭的一个地方,需要过一座人行天桥,桥下是个热闹的社区和一条大路。社区前面是个小广场,有一些零散的生意人在小广场摆卖东西。广场一角的行道树前有个小水泥台,台上种植着一些小灌木,台下有几棵大的七叶树。其中一株七叶树下,总是放着一辆老式自行车,一把竹椅。自行车旁的水泥台子上,则放着一张手写的简陋“广告牌”:理发,8元。水泥台边,总会零散地坐着几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有时,会看到一位老人给另一位差不多年纪的老人理发。
养父有一日兴起,说要理发。然后,他就排着队坐到了那把我们来来去去见过多次的竹椅上,开始享受街头理发师对他头发的拨弄与剪裁。其实我说过多次,如果要理发,就带他到理发店去,但他都坚持回老家理发。这一次,当他坐在那把街角的椅子上时,我才知道,也许养父不喜欢进城里的理发店,是因为他不想在年轻人的目光中是一位被摆弄的老年人,接受他们对他头顶的肆意抚摸,然后进行不必要的寒暄……而这个街头理发师,他认真地为来来往往的人理发的模样,让养父心底被触碰,他想体验一次。
我来自大山深处,从小住在窑洞里,每次回想来处,总觉得像来自生命无法透光的盲肠深处。我也曾经有过不会系安全带的尴尬,也曾不知道如何辨识红绿灯,对于抽水马桶不知怎么按下冲水键……也许,每个乡村的人进城,都有过说来让人脸红的故事。但,这又有什么呢?我从来不觉得自卑或自怜。
经历过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的生活,我一路从“山顶洞”走到现在的省城。看到学生作文里写到的所谓“苦难”,我逐渐理解“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万物流转如此斑驳,斑驳里的沧桑就如苔藓,总是那么苍翠欲滴。世界古老,世界崭新。(刘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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