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村庄,那儿的人们总觉得做什么都来钱不快。于是他们怂恿一名脑子不太正常的富人出来悬赏,谁要是能完成富人指定的任务,就拿走赏钱。经不住一再煽动,富人答应。社会各界人士对此兴趣盎然。
年轻的富人之所以富有,是因为他像出嫁的两位姐姐一样,继承父母留下的大笔财产。之所以脑瓜不灵,是因为父母是近亲结婚(而他们之所以冒这一风险结合,是因为在本地再也找不到像他们这么有钱的人)。但是,我们得说这种不灵只是局部不灵,也可以说很多方面不灵、一旦涉及财产又从没有不灵过,要不然他也不会把财富保存得这么完备,非但没有损失,还有不小增长。可人们就是觉得他在一切方面都戆头戆脑。
“你们看到那金色的悬崖吧?”他说,“谁从崖上跳下,我给他五千元。”于是人们将视线移向那座他们看过千百次的峭壁。它有一股不受岁月磨蚀的吸引力,让一些不幸的人和动物去到那儿并失足。人们只要看看它,内心就会回响他们在坠地前发出的绝望喊声。有些父母管教孩子时会说:“要是不听话,就把你连夜送到悬崖上去。”孩子们会像临刑一样发抖。显然,要得到富人这笔钱,就得冒失去生命的风险。可我们的这位富人还不满足,继续提出要求:“必须保证死,要是摔下去没死,我就不能付这笔钱。”
“还只出五千吧?”有人说。
“那就一万,”被认为是傻子的富人说,“三万、五万、七万、八万,八万总可以了吧?”因为五千元数目太小,大家觉得这场赌博是不能当真的笑话,但当筹码升到八万元,他们嘴上虽然还在表露耻笑,内心却明显受到煎熬。有种东西在背离或者说挣脱自己,朝着富人指定的事跃跃欲试,并且还提防别人比自己先抢到这个机会。他们发现,当许诺的钱增多时,自己行将死亡这件事就变得渺小。那些理性还没有泯灭的人,带着恐惧,匆匆离开此地。他们感觉这个富人已经不是谁都可以随意戏弄的傻子,而是高深莫测的巫师。多数人留在这儿。一是等等看会有什么机会,一是自信能抵御这种诱惑。
“十万。”富人从他们脸上看出渴望,可他们又不采取行动,于是加价。也是在这时,他为了确保财富不经受哪怕是一丁点的损失,又提出新的说法:“如果参加赌局的人死亡,那么他就不能领取这笔钱。”他在心中默念几遍——谁要是从悬崖跳下并且摔死,谁就能获得悬赏金,但他要是死了,他也就领不到悬赏金——确认没有任何纰漏后,又对众人复述一遍。这就是耍赖,因为它在许诺的同时就毁约。但这不妨碍还是有人选择参与这样的游戏,特别是那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志高。他睁大血红之眼,摩拳擦掌,逼问富人:“简直了,就给这么点钱吗?何况又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那你说多少?十一万行不行?”
“太少了。”
“十二万呢?”
“太少太少,不划算。像你这么有钱的大老板,就不能爽快点,不一万一万地加吗?”
“十五万总可以吧?”
“十五万你买头牛吧。”
这时有人帮腔,说“人可不止这个价”“毕竟是一条命啊”。于是富人加到二十万元。志高的一个亲戚拉住他,说对方即使给一百万你也是得不到的,何必去参与呢。志高把手往后猛地一挥,说:“这么多年,你没有放过一个机会来证明你比我能干。可事实就是,为了证明你能干,我们不得不一次次不能干。”又来了一个女人,应该是他妻子,她还没劝阻,他就说:“你懂个屁。”之后他对旁人说:“是不?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愚人就是这样,唯知道等待、等待。仿佛等待就能等来财富一样。”富人也是此时想到一个道理:在零后面添加再多的零它也是零。于是起身,把面庞凑近对方,说:“一百二十万呢?”
“一百二十万可不行,少了。”旁边有人鼓噪。于是志高说:
“一百二十万不行。”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富人问。
“至少三百万。”赌徒志高勇敢地说出心里的数字。
“三百万我去。”这时有人举手。
“那就二百八十万。”志高说。
“二百七十万。”那个人说。
“二百六十万。”志高说。
“好吧。二百六十万。话得说回来,你也不得不承认,钱出得是够多的了。”富人说。
“因此导致的死亡我自己负责,来吧,给我一张纸,我给你写免责声明,并且画押。”志高主动说。后来在赴死的路上,他对随行的人说:“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笔交易。他给我出了个价,我接受了。就是这么回事。对,你们说得有道理。这事我自己也反复考虑过。但是,为了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呢?”他摔死的样子很怪,就像脑袋是从裤裆长出来的一样,两条腿在头旁边大大地伸着。他和家人自然没拿到赏金,但这不妨碍后面还有四五个人按同样方式死了。有一个人是这么对劝阻者说的:“人总归有一死对不?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你能说这样死就比别样死更可悲吗?”如果说有什么事物能在这个没有神的世界发挥神一样的作用的话,那就是钱了。不但正在兑付和将要兑付的钱会扭曲我们的灵魂和行动,根本不可能兑付的钱也会呢。(阿乙)
华文国际网 版权所有 2025 © 邮箱:1351659001@qq.com